瞅着小山似的一摞,秦川简直心满意足。
欢欢喜喜扯出一张,三两下掰做几份,泡鱼的泡鱼、抹鸡的抹鸡,俨然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储陈那儿,亦是卯足全力开动。
往往前一口还没咽干净,手上就忙活起了下一轮。
两个人推杯换盏、颠匙倒箸,酒一杯杯空、碟一个个光。
后续虽仍有走菜,情行上却没比之前“杯莫停”好到哪儿去。
同样是做的速度,赶不上这俩吃的速度。
常常端几个满盘,就得撤几个空盘,来来回回,仿若流水一样。
流到最后,单剩孤零零一只烤鸡,全须全尾摆在笸箩里。
体态销魂、色泽诱人,借着烛光灯火一打,绝对称得上花容月貌、婀娜多姿。
“既然如此——”秦川扬一扬眉,看向对面储陈。
“如此既然——”储陈牵出弯笑,一样望着秦川。
下一秒两人同时起身,就跟提前商量好似的。
其中一个抓着笸箩,另一个环住酒坛,前后各打一声呼哨,熙攘着出了营帐。
捡了处靠近马厩的平缓旷野,储陈与秦川幕天而饮、席地而坐。
坡上绿油油的,夜色下看像添了墨汁。
晚风绕来绕去,吹得草叶好似小虫在拍打翅膀。
储陈双腿一曲一伸,脊背挺到能扛大旗。
秦川态度放松、姿势随意,胳膊肘往两边一支,半仰着头数星星。
借着逐渐泛上来的酒劲儿,储陈眸中倒映出两点残月。
他抬起手指一指道:“你看那远处的山、近处的坡,还有天上这些星星月亮……它们经过的、见过的,不知比人多了多少……”
秦川觉出对方话中有异,收回目光偏过头,等待储陈把心里话倒出来。
“自三皇治世、五帝分伦,到七雄争胜、秦扫六合……”
“政以始皇称之,盼千秋一统、子孙万代,岂料身后鲍鱼梓棺、二世即亡……”
少年声音,高上来又低下去,像是在胸腔里烧着把火。
“接下来江山属汉、汉归司马……魏晋纷纭、南北杀伐,其间兴衰变迁,更是不知凡几……”
储陈转头看向秦川,眸光澄亮、心绪凄迷。
“幼时读书我就在想,大伙为什么不能好好的……非要喊打喊杀,今天灭这个,明天除那个,到头来连自己也断送了……”
秦川坐直身子,将手搭在大腿上。
顿了一顿回答道:“这个问题我没想过,更不打算去想!我的身份是将军,保家卫国、开疆拓土是我的职责!”
储陈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气愤的神情。
他多想问问对方,中州所谓“开疆拓土”,便是让南夏子民背井离乡、失地亡国吗?
可他又问不出来。
他想起盛棠城里假传军令的守兵,想起朝堂之上各怀鬼胎的官吏。
他想起那花天酒地的后裕王爷,更想起冲垮豹突营的五城军民。
储陈很清楚,一直以来南夏就好比是,心口生了毒疮的病人,急需下刀和用药。
只不过剜肉便要损心,性命必会因此所伤。
然而不剐不挖,虽能绵延些岁月,但到底积重难返。
少年眉头紧锁、呼吸粗重,他揣着那团火,却不知要照亮什么地方。
好在这时,秦川说话了。
“有人曾告诉过我——只要庙堂里还立着帝王将相,朝代更替便不会终结!”
“没有主君,才能不作奴才;没有贵族,才可以众生平等!”
储陈听着,心内烈焰冲天,把眼睛都熏红了。
“他是谁!!告诉你这些的人是谁!!!”
疑问化为嘶吼,嘶吼又转为咆哮。
此时此刻,少年多想揪住秦川衣领,勒令对方带自己去见那个人。
“那是一个,我这辈子都休想全然了解的人……”
秦川笑着,眼底多了几分向往与缠绵。
“不,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了解他……便是煌煌青史,也不可能参透真实的他……”
他把笑收起来,后面的话自己要认真了。
“可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永远相信!尤其是这一句——做好该做的事,天道人心、自有公论!”
“好!好一个天道人心、自有公论!”储陈一面拍着大腿,一面仰天激赞。
“就凭这八个字,也当浮一大白!”少年抓过酒坛、高举徐倾。
痛痛快快灌下好几大口,刚一放下,就预备去摸烤鸡。
不成想秦川一下按在箩沿儿上,挡了个严严实实。
将嘴一歪道:“呵呵呵,想吃可以!却要寻些什么尽兴!”
储陈咧咧嘴,手上只一动不动。
爽快应道:“没问题啊!不管酒令还是军令,在下一定奉陪到底!”
“不是酒令,更不是军令!”见对方如此慨然,秦川处亦不再打马虎眼。
但看他一肘瞄准储陈麻筋,口中念念有词:“近年长进有多少,快快奉来作观瞧!”
情势急转直下,少年赶忙以手抵挡。
捏住对面关节的同时,五指发力向下猛拐。
看样子想直接凭单臂,拿下此回胜利。
“佳客远来本领高,小可不才盼赐教。”储陈不紧不慢吟着。
左手插空伸出,二话不说就要去扯鸡腿。
秦川见状,即刻化掌为拳、反拧脱出。
另以手刀截断其左方攻势,不咸不淡送上一句。
权做敲打之用:“呵呵呵,客随主便君莫娇!”
眼瞅一举夺魁不成,储陈利落收起架势。
扔下两三声笑,再打几字机锋道:“哈哈,兄友弟恭汝休逃!”
紧接两下出手,不冲鸡也不冲酒,直攻秦川双腕而去。
对面来势汹汹,自己这厢亦不是吃素的。
伴着声轻哼调笑,秦川一边架住一臂,两人开始角力。
“储将军,银枪挑月英雄气豪!”到了这份儿上,没什么不能撂明白的。
是以秦川干脆借由打趣,将自己判断其用枪一事全盘托出。
“果真好眼力!不错,愚弟自幼学枪,还盼兄长指点一二!”储陈边说边两膊蓄力,使劲儿一顶,然后一懈。
趁对面不备,旋风般卷过一根鸡腿。
撕下块肉放进嘴里道:“呵呵,长刀映月耸矗云霄!功军侯,承让承让啦!”
秦川看得眼馋,便也朝着烤鸡下手。
怎奈储陈执意不允,往来几式后还是败给了口中美味。
被秦川偷袭得腿,边吃边诵:“休戚与共丹心昭。”
储陈将末了一点肉丝儿吃净,再度摆起势头和道:“同气连枝愿分劳。”
唱罢左右开弓,一方找人一方找鸡。
哪知对面防守严密,竟无些微丝缝。
几合下来,倒给储陈累出了汗。
秦川看准时机,倏闪间转守为攻,径直扯下条鸡翅膀。
可他自己却不急着吃,转一转腕子就丢给储陈。
随后捻坛在手,拿肩膀一垫,流瀑似往口中倒酒。
“让枣推梨对佳肴!”秦川掷下那坛,里面显然所剩无几。
又顺手接过,其为自己扭下的鸡脖,拿眼撇了撇对方。
储陈会意,拎起那坛南将,俄顷便喝了个泉枯水涸。
“好!好!好!”秦川一壁赞,一壁抓起鸡撕成两半。
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递与储陈。
少年大笑着抢过揽住,两腿曲着架在身前。
咬下块焦香油皮儿,边嚼边念道:“范张鸡黍乐陶陶!”
等把整只烤鸡啃到只剩骨头,储陈跟秦川才站起身,理了理被二人弄乱的青草地。
时辰不早,该说再见了。
秦川将手擦干净,拇指与食指环成个圈,拿唇含住。
哨音响亮、遍传郊野。
没一会儿,地面微微颤动起来,储陈听见了马蹄声。
破军飞奔赶至,长安随在后头明显惬意许多。
他稳住破军,走到长安身边,摸着那枚大大脑袋。
笑笑说:“再见了,小家伙!明天见!”
长安很舍不得,刚想抬头哼几下,便不见了秦川踪影。
原是破军贴上来,对方顺势上了马背。
秦川一手挽缰一手执鞭,身形挺拔仿若峻岭崇山。
拨转过马头,对储陈握拳道:“明日沙场再见,我等着看你真本事!”
储陈依样回礼,拳掌相碰撂下一句:“明朝血战,不死不休!储某定当毫无保留!”
“哈哈哈,一言为定!”想要的答案到手,秦川便再不停留。
夹一夹马腹,两人瞬间拉开好远。
“一言为定!”储陈牵过长安,向着知己背影大喊道。
约定如星光,洒在归程路上,点燃秦川眼里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