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凄清的墙面上那副板板正正的电子时钟闪烁着将殷红色的数字从6:59变成了7:00,伴随着清脆温柔的女声报时,住院部楼外朦胧的夜色逐渐弥漫、薄雾霏霏、秋雨濛濛;裹着风雨潮气的黑夜重重地坠落在楼顶,如同无数只恶魔咆哮着降临人间,又如同从水中匍匐上岸的一头猛兽,用它湿漉漉的利爪慢慢爬上了高级单人病房的窗沿,在室内明亮灯光的对抗和阻挡下,只能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伺机而动,试图用它惨白尖牙撕破房间内片刻的宁静。
现在距离八点探视结束还剩一个小时,而欧仲霖这位市局刑警队长今天似乎带薪摸鱼成瘾,目前还没有离开的打算,他趁安辰不注意,又把目标转到“受害者”二号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拆开了桌上那盒【老山记】精装板栗饼,开始一块接着一块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就在安辰认真考虑要不要给他叫份外卖,免得到时候粤港市局的刑警队长在市里医院里饿昏过去,自己反而成了未能好生招待人民警察的大恶人;欧仲霖捂着鼓囊囊的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摆摆手,已经三下五下干完了小半盒板栗饼的他表示,待会儿回去加班肯定还得享受丰盛的夜宵,省了这餐晚饭还能把肚子里的空间挪出来匀给夜宵。欧仲霖一边拍掉手掌中蛋黄色的酥皮碎屑和芝麻粒,起身活动活动僵坐了个把小时的腿脚,顺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他大口灌下透明的液体,滋润着被房间里低压凝固的空气和甜腻的水果所刺激的干涸喉咙,无处安放的犀利目光逡巡一圈又落在了窗边桌面上那些他之前并未给与过多关注的贵重礼品上,若有所思。
而此时安辰也没有赶人的意思;安辰像变魔术似的又从Amy帮他整理好的袋子底部掏出了前两天刚救了自己一条小命的那副牌卡【Red Hand Lenormand】,捧在手心细细端详着,简直要把它一张张装裱后供起来顶礼膜拜。先前Amy帮忙收拾房间时特别告诉他这副牌卡还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抽屉里,安辰便惊讶于它竟然未被警方收走当作证物,赶紧吩咐Amy顺便带来;现在看着黑红相间的牌面画面,真是越看越是喜欢,以致他能直接忽略了欧仲霖长时间挤占了大量病房空间的碍事身影。安辰头也不抬地开始把玩还没他巴掌大的薄薄一叠牌卡,不经意间抬头瞄了眼欧仲霖正望着桌面上那些补品出神的高大背影,心下一阵嗤笑,觉得这人怎么对什么都感兴趣呀,整一个中年版好奇宝宝;安辰清清嗓子,好心给了个台阶,淡淡地提醒道【欧队长,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就直接问呗。。。我说你老是这么憋着不难受么;怎么了,现在您是对这些刚才根本都瞧不上眼的瓶瓶罐罐开始感兴趣了?这样吧,反正我也不会做饭,不然就都送你好了?】欧仲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补品,也不回应安辰嘴不饶人的揶揄,而是提起了安辰明显在故意回避的话题,大大咧咧地反击道【哦,对了,安老师,我听Amy说刚才那两位是从你老家来的表姐和堂弟?不是我说啊,你姐和你弟一唱一和地劝你别这呀那呀的,他们是想表达些什么呢?你都这岁数了,他俩、还是说你家里头,难不成还能控制你的生活?】没想到欧仲霖是对自己来自远方的“相亲相爱一家人”抱有疑问,而且竟然一语中的;安辰翻了个白眼、咬着嘴唇抑制住了黑脸的冲动,心生一计,他清了清嗓子,一脸漠然地棒读道【如果我说我是个超级无敌富二代,之前和家里闹翻了,溜出来体验人间疾苦,要是我在粤港没法靠做占卜师自力更生养活自己,就要被恶毒的兄弟姐妹绑回家去继承亿万家产、当个混吃等死家里蹲、混混沌沌了却残生的霸道总裁了。欧队长,我若是这么说了,你会信吗?】安辰像背书似的一口气不带停地说完一番废话,欧仲霖见安辰还是以开玩笑的方式来回避问题,觉得逼得太紧反而适得其反,心下一阵可惜,认输道【行了行了,你不想说就算了,也不难为你;你说啥我就信啥,总可以了吧。。。】
这回主动发起攻势的欧仲霖如此容易地就偃旗息鼓了,安辰自认为扳回一局,心情大好,顿时计上心头,反手就指着那些除了心理安慰外基本没啥屁用的补品,变相示好道【诶,欧队长,请你帮个忙呗;你不是认识好些私房菜馆的老板么?我可是有名的厨房杀手,这些东西我自己弄就暴殄天物了;这样吧,你请认识的私房菜馆帮忙加工几道招牌菜,食材加工费都我出,至于成品嘛,我们对半分,你肯定不亏,这买卖如何?】安辰边说着手里的洗牌动作也不停,不断地把掉落的牌卡一张张背面朝上排在面前,不一会儿会客桌上就规规整整地铺了十多张黑红相间的牌卡。欧仲霖盯着安辰慵懒的动作不知他意欲何为,但还是点头三连应着他毫不客气的“请求”,看着安辰现在还有点青白的脸色,忍不住关切地提醒道【哎,还有一事儿我差点给忘了;安老师,老话说医者不自医,刚才看你身上有点儿类似PTSD的情况,虽说重也不重吧,早晚肯定没啥事了;但也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还是要及时干预和疏导,我觉得保险起见还是得找人看看。这样,市立医院我倒是有不少熟人,不如明天就请个心理专家过来给你瞧瞧?】安辰停下手中洗牌发牌的动作,十分不愿重提自己在外人面前竟然严重失态的“emotionally breakdown”,他避开欧仲霖探究的眼神,嘴硬地回道【嗯?谁说了医者不能自医来的?那是偏见,心力不足者才是如此。我真的没事,对我来说,一次简单的疗愈和冥想就能释怀的事情有何难开解的?如果一次不够,那就多来几次好了。】
察觉到欧仲霖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转而一抬手就要继续劝说自己的架势,又生怕欧仲霖不相信自己的“胡言乱语”,安辰空闲的那只手一摊,指着面前在二人说话间就已陈列好的牌卡,像是主动邀请欧仲霖亲自来揭开谜底;见对方只是疑惑地上下打量、不接茬也不动作,安辰便将那摆放好的十二张牌卡随意地均分成三组、每组四张,屏息微眯着双眼揭示牌面,小心翼翼地逐一翻开;而后安辰静静地看着那些或单调或复杂的画面,既不动作也不说话,似乎只要通过这种无声无息的方式与牌卡交流,就能从那些薄薄的纸片中汲取他所需的精神力量并抚平一切伤害。
欧仲霖虽不知安辰又要搞什么名堂,也不禁支起身子靠近、好奇地朝着桌面看去;桌面上那十二张从【Red Hand Lenormand】中抽出的三组牌卡分别为:
第一行四张:30-Lily; 43-Fungi; 37-Moth; 51-Beetle.
第二行四张:44-Mirror; 45-Candle; 40-Skeleton; 24-Heart.
第三行四张:41-Goat; 10-Scythe; 50-Hourglass; Joker-Void.
安辰秀气白皙的手指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摸过每一张红黑相间的牌面,从指尖的方寸间感受着牌卡上规整细腻的扑克纸花纹和意味不明的图案;半晌,在欧仲霖都以为他是不是要睁着眼睡着了的时候,安辰突然开口了,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来自天外的“启发”,出口成章,低声吟出几句诗歌般的无意义话语,他清冽的声音如同古老的咒语祷文般在空气中回荡,婉转且绵长:
“一支圣洁的百合花迎风摇摆,缺乏滋养的花蕊日渐凋零,往日的美艳芬芳不在;腐败的根系旁冒出一簇簇形态各异的真菌,引来食腐的飞蛾甲虫,盘踞包围,群魔乱舞,贪婪地汲取它肮脏的汁液和肥美的养分。”
“星月黯淡,夜凉如水;蒙尘的镜面被拂去蛛网,破碎的镜片中反射着火烛闪烁摇曳的微光;是谁、在念念私语?又是谁、在嘶吼咆哮?扯下皮囊、剔去血肉,才能看清骨肉剥离的嶙峋支架下,那颗怦怦跳动的真心。”
“黑山羊晃动犄角抖动胡须,孕育原始的诱惑和冲动的罪恶,死神拖着锈迹斑斑却仍旧锋利的镰刀,它们相遇在时光抖落的流沙缝隙中;只待死神的镰刀斩断黑山羊脖颈上的桎梏,释放本能,一同坠落在远古的虚空里。”
突然变得文绉绉且语义模糊的安辰,让欧仲霖一时间也搞不清他现在到底是病入膏肓还是无病呻吟;不过没等欧仲霖反应过来,安辰一扫桌面,打乱那些牌卡,收拢后又一张张地拾起,重新放在手里漫无目的地洗牌,似乎反复洗牌抽牌的过程就是他独有的修复疗愈之道;而刚才的喃喃低语仿佛是二人的过眼云烟、南柯一梦。安辰微微抬起下颌平视空无一物的窗外,双眼流露出难得的一丝悲悯和惋惜,但仅仅一闪而过,又恢复了他平日里最擅长的“袖手旁观”;安辰转而平静地望向欧仲霖深邃的眼眸,对自己刚才好似被亡灵上身的行为稍微做出解释,轻声道【欧队长,你看,牌面已经告诉我了,这次涉案的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咎由自取”吧?哎,说到底嘛,曲终人散、人死灯灭、前尘罔顾。我一大活人和一群死人又能计较些什么呢?庐歆的遭遇和结局甚是可怜可惜、但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卢桓的所作所为也算是情有可原、但无奈法理不容。而且不论是韩亦萱也好,卢桓也罢,于我都是过去式了;从卢桓吃了我一枪子儿的那刻起,我就已经无药自愈了。欧队长,我刚才只是不习惯别人从背后偷袭才反应过激;除了这点皮外伤,我本就没什么事儿,一直都是你多虑了。】
虽然安辰面上佯装淡定,但欧仲霖肯定不会轻易相信他的鬼话;不过今天下午他已经逼着安辰吐露了许多先前肯定不会对自己述说的“心里话”,欧仲霖自然知道二人的交流和切磋在什么程度上得适可而止,吐真剂的今日使用份额看来是到头了;他看了眼安辰握在手中的那叠已被重新洗透的牌卡,又一个回身落座在会客桌另一边的扶手椅中,也不经对方同意,长臂一伸便从安辰掌中直接翻开面上第一张牌,拿到近前定睛一看,牌面是“36-Cross”;那小小的方形中,鲜红的背景下,画面正中是位戴着巨大十字架面具的黑衣人,TA四周都被粗硬的锁链束缚着、左右动弹不得;TA那冷硬面具上的十字架向外发散着细碎的光辉,但大半边都隐没在一层忧郁的阴影里。欧仲霖粗砺的指腹反复摩挲着牌面上的纹理,有点依依不舍地盯着画面、也想学着安辰那样从其中看出点什么“启示”来;随后徒劳无功的他还是乖乖地将纸片递还给安辰,同时,欧仲霖锐利的目光扫向安辰温和平静的面庞,沉吟一阵,突然没头没脑地提了个与此次案件几乎不相关的问题,认真地问道【安老师,9月28号那天,当时你早看出了卢桓的精神状态不对劲,没错吧;虽然卢桓不是你的客户,但你有没有想过要阻止他下一步动作?不,应该是说,除了轻飘飘地劝诫他几句不要执着于复仇、不要轻易触犯法律之外,你有没有想过要采取其他措施或手段,去“拯救”他于复仇的泥沼呢?】自以为已将“占卜师不可能是救世主”的理念解释且传达地很详尽的安辰,万分不解地看向欧仲霖,想不通为何对方还会固执己见地再次提出类似的问题;不过下一刻安辰反应过来,他很快意识到欧仲霖到底在探究什么、又到底在质疑什么;安辰的语气瞬间变得略显尖锐,他上挑着眼角,玩味地反问道【欧队长,你向来最在意的难道不是解密和破案的那股子畅快感么?你想知道卢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以,占卜我做了;答案不管对错与否,你也听了;不过,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一个穷凶极恶的嫌疑人的死活了?还是说,欧队长认为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其实根本不该开那一枪?还是我就不该瞄准卢桓的致命部位?又或是说,欧队长认为卢桓的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且罪不致死,我们应该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感动到他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再让他乖乖束手就擒,然后让法院来审判裁定他的生死?如果以上都不对的话,欧队长,你如今到底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