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还未到官府的路上,秦随愈坐于马背,在一层烟尘之中他好像看到了两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其中一人还抬头望向他,眼神中带有愧疚。
直到马匹停在了县衙的府门前,他也没能知道那两人是谁。他完全是被官差拉着走,但其实他走得并不算慢,显然官差是觉得在村里耽误了太多时间才加快了脚步。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又走过一条回廊。路过的小厮也好奇地向他们这边张望着。秦随愈简略地看着四周,只觉得这个地方很大,也很安静,就像那次他去私塾里一样。
终于来到一座最大的屋子前方,官差的脚步才稍缓一些。秦随愈还未来得及看向匾额上的字,就被领入其中。
秦随愈未抬头就直觉有数道目光向他袭来。他听到官差在他前方停住,短暂的请示之后官差才站到了一旁。
那目光又强烈了几分。
秦随愈抬头与其相对而视,他没有看那人的衣着而是直视着他的眼睛,只见那人——虎目深邃不怒亦威,两颊精瘦未见开颜。
若是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再胡搅蛮缠的犯人都会被震慑住。但秦随愈没做什么亏心事,自然没什么好怕的。他看着那人,心里想的却是除了自己的亲爹,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人物。
“跪下。”一旁官差开口提醒。秦随愈依言跪在地上,他举止从容未有半分局促,只是他从进来之后就完全没有留意身旁的那条疯狗。
土匪从秦随愈进入大堂之后就死死盯着他,那目光饱含恨意,像一把刀子似要把秦随愈撕成碎片。事实上土匪真的想这么做,他猛地扑向秦随愈,张嘴就想咬。
秦随愈往旁边侧身,土匪还想再扑却被官差厉声喝住。
“老实跪着!”
官差将土匪拎起,把他与秦随愈拉开了一段距离,又把捆住土匪两手的麻绳加固。
土匪垂着头,阴冷的目光不曾离开秦随愈的脸。这张脸他到死都不会忘记。在他自己看来,土匪无论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而秦随愈的所做所为才是天理不容。
祭神童子......土匪恨得磨牙,他怕是脑子进了水才会轻易就被诓骗住。
土匪咬人这一举动让阎侯看出了端倪,但更令阎侯感到惊讶的是秦随愈的反应——且不说孩子,就算是一个大人都不敢这样直视他的眼睛。而台下这个孩子竟然还在盯着他。
一时之间,阎侯长时间保持平直的嘴角有了微微上翘的弧度,他心中已是了然。阎侯并不是第一次认识秦随愈这个人,更准确地说,秦随愈的名字他不只听过一遍。何大壮说出口供的时候他就有些吃惊,但这只是他对于这名字的重温罢了,秦随愈能作为证人出堂指证土匪这无疑加深了阎侯对他的印象。
事实上,阎侯最先知道秦随愈这个名字是因为一本册子——
县城治下总共有四十个村庄,五个保长。每个保长同时管理数个村庄的大小事务。自朝廷斥资鼓励村庄建立私塾后,他们便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督促自己所辖管村庄中的孩童入学,以此来提高文化教育的普及。同一个县城,各个村庄之间的产粮与发展情况都相差无几,而入学孩童的个数就成为了保长们相互比拼较量的目标——每个保长手里都有一本由县衙官员颁发的名册,保长会在上面如实记录一些东西并将名册定期交给户房的官员过目,户房官员又将其誊抄下来转交给知县。
阎侯无意间碰到王保长与户房官员交谈,户房官员刚才还夸他治理有方,毕竟在王保长所治理的八个村庄中其孩童入学比例是最高的。
但王保长是个精益求精的人,他或许还有点强迫症。只见他连连摇头,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大人莫要取笑。”
阎侯在一旁听了个大概。他本身与王保长也有些交情,知道王保长为人要强。现在见其这副模样,想必所受打击不小。
在户房官员将名册誊抄完毕之后,阎侯伸手拿起了桌案上那墨绿封面的册子翻阅。
他的视线在记录着最新日期的那一页停留,是三天前。但此页也只记录了无关痛痒的几件小事。他又往后翻,这几页记录的全是入学孩童的姓名以及私塾的维护情况。再翻一页,上面写的东西却与之前的大不相同。
开头是笔迹端正的一行小楷:【未入学孩童实录】
其后跟着两个名字:【柳满华秦随愈】
右边则是详细的记录,只是字迹不再端正而像是随意写出来的草稿。
柳满华——因遭变故无法入学。
这一行字写得还能看,而旁边那一行的字却是写得有些扭曲,或许王保长写下这一行字时正在发抖?
秦随愈——屡劝不闻,顽劣非常,尚未入学。
看到这里,阎侯缓缓合上册子。
而现在,阎侯算是和这个“屡劝不闻”又“顽劣非常”的秦随愈见上一面了。
阎侯又细细打量秦随愈一番,他觉得台下这个孩子看上去与普通的村里少年郎没什么区别,浑身上下的气质也并未跟“痞”与“匪”这类的词沾边,王保长名册上的记录是否有些夸大其词了?但看土匪刚才那般憎恨的模样,莫非......他对土匪做了什么?
但是,一个能让土匪厌恶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
阎侯这样想着,知县却在这时扭头看向阎侯。他抿嘴咳嗽三声,在安静无声的大堂之中这无疑是一种隐晦的提醒。
此时的秦随愈正毫不心虚地接受着阎侯的审视,他只当这位大人可能是没见过什么粗布麻衣,正数着他衣服上到底有几个补丁。
阎侯正了正神色,又在不经意间恢复到之前审讯时的模样。
“你可认得身旁那人?你们什么时候碰上的?”
秦随愈答:“认得,晚上翻墙出去的时候。”
“当时在场的还有其他人吗?”
秦随愈迟疑几秒,但也只是几秒而已。他语气还是很笃定:“没有,没有其他人。”
阎侯点头。就在这时,那土匪阴冷地笑了起来,声音如同刀刃摩擦地面,刺耳又令人心烦:“小子,你把县尉当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