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卢青将笔放下,说话间,课表已被誊抄完毕。他看向秦随愈,脸上的神态犹如万事通一般。
“我把玉志斋的学究都给你介绍一遍吧。先是柳慧成,他的年纪是三个学究里最大的,考中秀才后参加府试无果就来私塾里当学究了,他的课讲的最详细,人也最认真负责,上他的课几乎都不用事先预习。”
秦随愈点头表示认同。柳慧成上课从来不会讲得跑题,而且擅长引经据典,难怪如此难以听懂。
“柳元他讲课中规中矩,无功无过。他会要求学生课前预习。而且我听说......他好像是举人来着。但他讲课的水平其实跟柳慧成也差不多。他还是柳宵的亲叔叔......”
说到这里,何卢青叹了口气:“我娘说,柳家村的人比何家村的人聪明,私塾里的学究多半是柳家村的秀才。柳元这个举人一下山更是不得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去做官......从头算到尾,何家村总共也没出过几个读书人,现在一看,柳家村是处处压着何家村一头了。”
的确如此。这样的话秦随愈也经常听村中人抱怨,什么压一头之类的秦随愈倒是不能赞同:“我觉得不是这样。柳家村的人并不见得比何家村的聪明多少,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两村后辈们都在私塾里读书,还能差到哪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后......后居者上?”
何卢青没忍住笑了:“是后来居上。”
宣纸上的笔墨渐渐干了,秦随愈拿起收好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何卢青却还在一旁笑个没完。过了好一会儿,何卢青才止住了笑。
当何卢青说起黄应恒时,他的神情有些复杂:“黄学究是私塾里学问最高的人了。但他讲课只凭自己心意,今天讲这章明天讲那章,有时还会讲一些与书上内容无关的东西。所以上他的课仅仅预习是不够的。”
秦随愈愕然:“那要怎样?”
“把两本书都看几遍,才能勉强跟的上他上课的节奏。玉志斋唯一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何国器了。”
何卢青苦笑:“人与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他上课时不看书都能听得懂,而我们......”
“黄学究似乎很喜欢你。”何卢青扭头看向秦随愈,语气淡淡又带着羡慕:“以前上课他从来不会叫除何国器之外的人回答问题,但你一来他就点了你的名。”
秦随愈听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高兴。秦随愈对黄应恒的印象算不上讨厌,甚至很喜欢他讲课的风格。
何卢青突然问道:“秦哥,你知道应州诗会吗?”
“我听别人说,黄学究在来私塾教书之前就是应州诗会的一员。但后来这个诗会解散了,黄学究就流落到我们这儿。有人说黄学究是来我们这儿避难的,甚至还有人说黄学究会被抓走......”说到这里,何卢青笑了笑:“但不管怎么样,黄学究是个很好的人,一点学究的架子都没有。他还经常跟我们将外面发生的事......”
听何卢青讲了这么多,秦随愈沉默着。他不知道什么应州诗会,流落的含义他也不是很了解,但他从何卢青口中知道了黄应恒的遭遇。虽然有这样的遭遇,但黄应恒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何卢青见秦随愈发着愣,便半开玩笑半问道:“秦哥,我那时听我娘说你被官府里的人带走了,发生什么事了?”
秦随愈这才回过神来。他想了想,若何卢青知道他是因为土匪的事儿才被带去县衙的,何卢青定然会因自己作为当事人却没到场而自责,村里的人都在说他是因为不入学才会被官差带走的,那他便索性这样解释着:“我不是四年未入学吗?违反了官府的规定,保长那儿还记着我的名字呢。官老爷就带我去问话,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隔村的柳满华摔成了智障就罢了,那些官老爷见我神志正常便劝我入学,从官府回来后我就......”
“他们是不是对你用刑了?”
秦随愈无语,半响才道:“没有。”
这学就非得用刑才能上吗?秦随愈明明是自己开窍了。
入夜,夜空中星星点点。
秦随愈站立窗前,他望着窗外的夜色,眼前飞过了几只小飞虫,那些飞虫寻着烛光而来,却完全忽略了秦随愈的存在,只顾着在角落中歇脚。
“秦哥,你想去外面看看吗?你知道......外面是怎样的光景?”
临走时,何卢青这样轻声问道,像飞虫的小翅一样轻。
秦随愈没有回答,他把那张宣纸揣好就走了。现在,他依旧不能回答。他真的答不上来。
外面......
何家村的外面,槐越县的外面......
秦随愈从来没有想过,或许,他也曾那样想过。
他呼出一口气,将记着课表的纸摊开放在桌面上,照着上面的记录理好书。利落地将书放进布袋后,他翻开《北幽列雄传》看了两眼,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后来居上。
柳慧成说,后者,晚也,迟也。来则往。居上,上者,高也,强也。是故后来居上,后来之人不落于众人之下。
那时,秦随愈默默地手撑下巴听着——在柳慧成滔滔不绝的讲述中,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听懂了这四字的含义。一整堂课下来,他只学到了这么一点儿。对于他这个四年没上过学的人来说,真不知道是喜是忧。
慢慢学吧,总会有长进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睡意袭来。秦随愈没关窗就熄灯躺下了。
他难得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寻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走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