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穿巷,侵体刺骨。五台辘车陆续驶出角门,逆着呼啸的风浪南去。
还未转过第三个街口,后方便响起官兵的叫喊。
“在那边——他们出来了!”
“站住——站住!”
杂乱的靴响夹在那叫喊声里,铛铛锵锵,竟似铁笼摇响。许双明转回头,只觉天地震荡,在视野里交错成千万丝灰黑的细线,一鳞鳞铁甲夹织其间,不住闪烁、跳跃。
“跑!快跑!”耳旁传来丁又丰的大叫。他俯下身,右手推杆、左肩斜顶在侧,嘶吼着迈开双腿。
身后的同伴也尽狂奔起来。
风利如刀,辘响如雷。许双明迎风疾走,一双腿不听使唤地迈动,每一步都似踩上棉花,无处着力。
“跑!跑!”
背后的嘈杂愈来愈近、愈来愈响,许双明喘着气,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耳中仅剩车轮的滚动声。身前的辘车那样高、那样沉,任他如何使劲,也冲不开如浪的狂风。
胸前倏紧,有人扯住他后领,猛地一拉,摔上青石地。
眼前一片昏黑,许双明要挣爬起来,又教人踩下后背,揪起脑袋撞向地面。脑中嗡的一响,他四肢一麻,黑暗中一阵倒胃的晕眩。
杂沓的履响擦过耳畔,许双明听见喝骂,听见嘶叫,听见挣扎和哭嚎。他抬起头,感到什么温热的东西淌下额头,渗入眼角。视界蒙上一层鲜红,他看到近处两道模糊的人影,怪异地胶在一块,间或挣出手臂、踢腾出腿。“这是我们的粮……我们的粮!”其中一人不住哭叫,“不许抢!不许抢我们的粮!”
一个高大的身影闯进视野,拎着短鞭上前。那嚎叫的人挣脱束缚,发了狂地扑向辘车。
“又丰……又丰!”有人失声惊喊。
指节弹动一下,许双明认出那独臂的背影。他想爬起身,却周身麻木,不得动弹。
“走开——走开!”丁又丰扑到车前,冲四周不要命地狂叫、挥赶。
那高大的人影扬起短鞭。
“这是我们的粮……我们的粮!”
鞭影挥动,挞上那残缺的身体。那人不管不顾,只死死趴护在车板边,发出阵阵嘶哑的嚎叫。
“又丰——莫抢了,莫抢了!”周围有同伴哭喊。
更多人影奔过去,扯开那瘦弱的身躯,将他推摔在地。有人抽出短鞭,有人提起膝盖。哭叫和求饶此起彼伏,那嘶哑的嚎叫却声声不止,响彻壁间。
许双明趴在那里,看那高大的人影抬一抬手,立时便有人跑近前,抓起辘车的推杆。
山高的车影一动,从视野中离开。
鲜血溢出眼角,滑过鼻梁。许双明低下头,鼻尖抵进黏稠的血泊,浑身发颤。
-
哐啷。
金属撞击声刺进脑海,许双明打个哆嗦,听得吱呀一下门响,身子腾空一摆,扑摔在地。鼻腔嗅入熟悉的异臭,他神志顿清,忍着遍体的疼痛一挣,才要挪动身子,又听左右扑通几声重响,几个同伴统统被扔到身旁。许双明僵住双臂,艰难侧转过脸,张得数道人影现在门洞里。
外间日光正足,那一方门洞亮灼灼的。逆着光,几个拄枪的影子黑黢黢一片,浑不似活人。
“换十个人出来!”数内一人喝令。
屋宇下无人应声。
“聋了还是哑了!十个人!马上!”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许双明一动不动地伏在砖地间,看几双赤脚经过眼前。
门扇重又摔紧,铜锁铛啷啷晃动,催骂声夹着乱糟糟的履响远去。
墙边响起一团紧乱的脚步声,七八只手抓在许双明身上,将他翻过身来。
“双明、双明?”有人轻拍他的脸。
许双明撑开眼皮,入目一线朦胧的光亮。他辨看一会儿,记起那是仓廒的天窗。
“怎么回事?怎么挨打了?”又一个声音响在头顶。
许双明张一张口,勉力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却不知教谁扶起上身,顿觉天旋地转,喉眼一酸,呕吐出来。围在一旁的同伴赶忙躲开。“官兵……官兵发现我们了。”他听见卫康的声音,“他们……抢走了金姑娘给的粮米……”
“不是杂在官府给的粮里么?”有人急切道,“怎的会被发现?”
一肚子酸水吐在两膝之间,许双明咽一下喉咙,缓过气息。“定是昨日便起了疑,叫人偷偷跟着我们。”他道,“我们才要从那客栈院子里出来……官兵便来了。”
“那余下的粮呢?也教发现了?”
“……大约也教搜刮了去。”
众人面面相觑。
“定是教搜刮干净了。”卫康的声音接口。他攀着同伴的胳膊爬起来,左颊擦破大片面皮,半根眉毛糊在翻张的血肉里,手却紧捂腹前。“那唐东家本就百般不情愿……说甚么担不起罪。官兵上门,他便是不供出我们……也定要将粮交出去。”
“那……便是没粮了?”一旁的少年郎道,“十石……十石米怎么够吃?”
眼前画面仍自倒旋,许双明合上眼,擦去脸上干硬的血迹。袖袋里的匕首撞在肘间。“……明日,明日还是我去,我再留心看看。”他说,“若是还有法子……金姑娘定会再递消息。”
近旁有人挣扎起来,哇地吐出什么东西,哗哗溅了一地。
“又丰……又丰吐血了!”一道慌急的声音大喊,“怎么办,这要不要紧?”
许双明脑弦一紧,急寻那声音看去。丁又丰就在左旁,上身瘫挂同伴的臂弯里,脑袋几乎垂到地面,鲜红的嘴唇张张合合,下方一滩同样鲜红的血。他伤得最重,满头满脸血迹,一身单衣让短鞭抽得破破烂烂,两条腿口袋似的拖在地间。许双明扭转身子,原想要挨过去,却耳晕目眩,侧倒下地。酸水又涌上喉头,他极力忍住,肘行近前。
“又丰……”许双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怎么样……哪里痛?”
丁又丰让人翻过身,似乎张了张嘴。许双明看不清,更听不见,只得寻向那扶住丁又丰的少年。
“他说什么?”
对方直摇脑袋。
那鲜红的嘴还在张合。众人凑聚上前,侧耳细听。许双明却双臂骤软,趴回砖地间。
“……我也去。”微弱的话音飘入耳里,“明日……我也去。”
一丝凉意扫过眼前,许双明张开眼,看见门缝间白灿灿光线。那光线也在转动。
“你都伤成这样了,还去什么?”他听那慌急的声音说道,“双明同那金姑娘熟,他去便是。”
“是啊,你……你都吐血了,要躺着歇息。”
同伴们七嘴八舌,那道微弱人声却只字不应。
“……我也去。”他低低重复,“我也去……”
许双明合眼翻身,艰难地抬起右臂,压上前额。
黑暗犹自旋转。他感到匕首隔着衣袖,紧紧硌在跳痛的眉骨前。
一夜过去,朔风干冷依旧。
县衙照壁间檐影短斜,顶上长空无云,耀日高悬。许双明走在人丛间,随前方铁靴声转过照壁,眼前昏眩一片。监送的官兵阔步在前,许双明瞧不清那背影,只见得一条亮晃晃的铁甲摇动。他竭力迈稳脚步,双足却似找不着地面,几度要踏空。
身旁打跌的步响忽地停住。许双明回过头,瞧见丁又丰已止步八字墙前。他还穿着昨日那身破烂单衣,浑身暗褐色的血迹,一截枯木般戳在那里,仰看墙上发黄的告示。看一眼那条摇动的铁甲,许双明悄悄踅回去,拉上同伴的空袖管:“走了。”
丁又丰杵着不动,恍若未闻。
巷风强劲,拨得那纸告示不住鼓动。许双明望过去,从满纸扭跳的墨痕里认出“火刑”二字。他僵住身形。
“磨蹭甚么!快过来!”监送兵在远处呼喝。
丁又丰痉挛一下,竟自转过身,朝那声源走去。
粗糙的衣袖脱出手心,许双明回过神,亦步亦趋地跟上。
门阶前照旧堆一排齐腰的粮袋。他来到搬粮的同伴间,见丁又丰径直走过粮堆,停在那监送兵和守粮兵跟前。他似乎说了什么,风声中字音模糊,难以分辨。监送兵提起枪杆,将枪头往西面一指。丁又丰欠下身子,小跑向西边长道。
冷风梳过头皮,许双明望着那背影,倏忽清醒过来。
有人拉一把他的袖管。
“快搬罢,省得又挨打。”同伴在耳旁低声道。
许双明支吾应着,伸手抓起粮袋,又不觉西看。院墙夹道,那截枯木般的背影挤在当中,越跑越远。
“说的是轮班,怎么又有这几个?”守粮兵的话音传入耳中。
“说是饿了好些天,单这几个还能动。”那监送兵道,“随他们罢。”
道上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拐角。
许双明转个身,将粮袋提上车板,快步走近门阶。
“军爷,我想去撒尿。”
“怎的一个个都要撒尿!”那守粮兵发起火来,长枪狠狠拄地:“少给我整甚么名堂,回去搬粮!”
许双明往后一退,却不肯走开。他压下腰身道:“军爷容禀。我们四十个人,吃喝拉撒尽在一处,那味道……”他打住话头,“总不好都撒在那里。”
那守粮兵还要嚷嚷,却让监送兵拦住。他枪指西面,挥一挥手。
“抓紧些,少磨蹭。”
许双明拔腿向西。视野急剧震荡,才跑出几步便又一阵晕眩,膝盖险些扑摔着地。他两手胡乱一撑,摇晃着挣起身,迈步飞奔。
抹过拐角,草苫搭的茅房即在五丈之外。许双明冲上前,一把推开左边的间门,又冲开另一扇。
茅厕里空无一人。
许双明踉跄着后退,转看四周。乡居西面不垦稻田,放眼惟有大片人高的芦苇,茫茫荡荡铺往山脚。许是人手不足,这边界竟不见守卫。他焦急四看,寻不着半个人影,只得见鸟雀在近处的墙头扑棱、跳跃。
寒风吹拂,漫漫芦苇起伏摇倒。许双明左右寻看,忽瞥得一处黑点浮出芦浪间。
他跳下土坡,急奔过去。
湿泥软烂,低垂的穗柄扫扎脸庞。许双明拨开重重芦墙,追上那摇摆前行的背影,一把扯过他臂膀。丁又丰跌转身子,白惨惨的脸满眼惊惶,有一瞬间似要倒下去。
“去哪里?”许双明提紧他的大臂。
终于认出面前脸孔,丁又丰抽出右臂,别到身后。他太过用力,以致趔趄一下,勉强站定脚跟,胸脯急剧起伏。
“你来做甚?”
“我问你去哪里!”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却四目相瞪,谁也不肯答话。许双明将手一伸,摸到他袖袋里揣着什么硬邦邦的物件。丁又丰挣躲起来,却那里敌得过许双明两条胳膊,没两下便教他抢进袖袋,夺去那坚硬的物什。
许双明展开手,两块灰黑的石头挤在掌心。
“哪来的火石?”
丁又丰喘着粗气,移开目光。
“粮仓附近捡的。”
许双明盯紧他的脸。
“你要带火石去哪里?”
对方看着脚下倒伏的野草,缄口不言。
“说啊!”许双明使劲搡他。
丁又丰红了眼,始终不抬眼皮。
“我要去北山。”他开口,“放一把火,烧去镇北。”
火石上余温滚烫,刺得许双明跌退一步。“你疯了,纵火是杀头的罪!”他嗓音发战,“何况山脚学舍还住着病人……这跟杀人有甚么分别!”
丁又丰抢上前,一把抓过那两块火石:“没有旁的办法了!”
他弓紧腰背退开,眼里满布血丝,闪烁着一触即发的颤动。
“镇南和镇北隔着一条大街……火烧不到南边。等火势一大,镇北那些人定要跑出来——他们只能往南走!”他哆嗦道,“还有山脚……山脚的病人也会出来!他们会一路往南跑,然后推倒竹墙……只要他们进了镇南,哪怕没有全都染病,也一样要隔起来!那时便无所谓镇南镇北……所有人都一样……要活一起活,要死便一道死!”
许双明打个寒噤,如坠冰窟。
“不成!这样会牵累多少无辜的人,你想过没有!”他跨近前,抓住同伴双肩,“听我说,你冷静些……只要等夫子回来——”
“夫子不会回了!”丁又丰甩开他的手,“他已走了一个多月,还是杳无音信……定是怕获罪担责,丢下我们逃了!”
“又丰!”许双明厉声低斥,“你说的什么浑话!这些年若不是夫子——”
“便是他没跑,也不可能回来!”
丁又丰再次打断,苍白的脸上满是眼泪。
“你怎么还不明白……戈氏不会让他采药,他们根本不当我们是同族!去年运粮便是这样……戈氏要抢粮,官府要护粮——一头见人就杀,一头拿我们当畜生赶……他们都只顾自己,那里管过我们死活!”他目眦通红,“那横骨岭尽是暴徒,夫子独身一人,怎么斗得过他们!他去了这样久,不是重伤,便是身死……如何还回得来!”
耳内一阵嗡鸣,眩晕感又钻回脑中。许双明强稳身躯,忽生出一种近于恐惧的愤怒。
“夫子一定会回来!便是他暂未回来,也一定还有旁的法子!”他不觉战栗起来,“凡骐和鲁老爹他们帮过我们……金姑娘与我们素无瓜葛,也在帮我们!他们都是平民,都住在这镇上……若是伤及了他们,我们便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他们难道不该帮吗!”丁又丰哭着低吼,“平民染疫要诊治,公奴染疫就要活埋……镇南围了一个月,为的什么?还不是怕拖累他们平民!死了这么多人,都是为了他们,可他们有几个肯帮我们!”
他揪紧身畔苇秆,仿佛揪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昨日那个唐东家怎么说的,你没听见?他们家大业大,住那样大的院子,穿那样好的衣裳……只为了不得罪官府,连那几袋粮米也不肯保管!可我们呢?我们呢?”丁又丰眼里涌出泪水,“何叔他们……他们是明知会死,也要冲出去抢粮!你当他们为什么送死?因为没人会救我们!除了我们自己,没人会救我们!”
许双明钉在那里,表情空白一片。丁又丰扑过来,抓紧他的手臂。
“双明——想想张婶……想想祐齐!大家坚持到如今,为的甚么?便是瘦成皮包骨头,也要将粮分得每人一口……为的甚么?”他逼视许双明双目,“没有粮,没有药,没有医士……大家怎么活得下去!若甚么都不做,我们便只能等死了!”
眼前模糊的脸孔不断旋转,许双明盲然看着,张动一下嘴唇。
“那也不能……不能连累那些帮过我们的恩人……”
“邱凡骐他们都住的边街,打铁铺更在市街——砖墙泥瓦的屋子!绝不会烧到他们!”丁又丰眼中含泪,“没有旁的办法了,双明……金家的粮也被搜刮走了,明日官府还不知会克减我们多少粮米……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
他话音越来越小,身子也越来越低,终于再也发不出声音,缓缓瘫跪在地。
“我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双明……我死了不要紧……但我不能、我不能让何叔他们白死……”他揪紧许双明的袖管,近乎哀求地哽咽,“已经死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他们都不能白死……你明白吗?”
芦丛摇荡,茂密的穗柄遮去日轮,将天穹掩得密不透风。他们裹挟其间,四面荒草无径,漫漫无边。
“……白天不成。”许双明听见自己启声,“须得在夜里……夜里风往山谷吹,四处无光,也更好隐藏形迹。”
他扶上那残缺的肩膀。
“夜里再去,走天窗。我同你一道。”
丁又丰倏地抬起泪眼。
“你家里还有张婶他们——”
“我熟悉山上小路。”许双明打断他,“官府人手不足,到时定会忙着救火,我们趁乱偷溜回来,便没人知道是谁放的火。”他话音略顿,“若真溜不回来,我们便往火里钻。”
丁又丰怔看面前的同伴,好似听不明白。许双明握紧他的手腕。
“去岁戈氏劫粮,是你回过头救我。我同你一道。”
丁又丰直着眼,泪水重又淌下脸庞。他低下头,挨靠同伴胸前,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