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紫红晚霞如梦似幻,干净整洁的宅院错落有致,好似主人家从未离去。
掂了掂掌中实心小金锭,明镜监小内侍笑眯了眼,躬身道:“将军取完旧物,自行离去便是,咱家昨个儿就吩咐底下崽子们,谁都不许惊扰将军。”
“还有……”他暧昧地睇了眼一身月白圆领袍头戴帷帽的女郎,故意拉长语调,“夫人。”
苏勉拱手道:“有劳。”
“哪里哪里,”嘴上谦让,小内侍动也不动,受完礼后方才退了两步作揖还礼,“将军此举折煞我也。”
接着他又上前,凑到苏勉耳边,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调笑道:“西宅主人寝居新铺锦绣,盥洗室里也为将军备好热水,都是监使与小人一番心意。”
苏勉面不改色听完,送走内侍,他蓦地沉下脸,搭在腰间佩刀上的手收拢握紧,将杀意逼回刀鞘。
一条轻佻狂纵的小阉狗,也敢当着他的面言语亵渎她,他总要找个机会砍了他。
裴静文对明镜监内侍恨屋及乌,见苏勉脸色有异,先入为主觉得他受到奚落。
想起他一贯厌恶内侍,为了她不得不放低姿态,含笑与内侍客套寒暄,犹豫片刻还是出言关心。
“他欺辱你了?”
苏勉缓了几息温声解释:“不喜阉狗靠得太近,”他眉眼下弯眸中盛满笑意,“往东还是往西?”
除了给两个孩子上课,裴静文多数时候都在西宅,杏花雨她住的最久,装满她和林建军恋爱时的回忆。
思归院距离杏花雨不远,走到岔路口赵应安同三人道别,裴静文不放心她独自一人。
赵应安哂笑道:“我去杏花雨好没意思,两个院子也就百八十步路,就算真遇到麻烦,你们跑过来连半分钟都要不到。”
裴静文严肃道:“万一你被打晕了怎么办?”
赵应安迟疑道:“应该不会吧,刚才那人不是说不会惊扰我们吗?”
裴静文指着苏勉,一本正经纠正她的错误认知:“不是我们,是他。”
赵应安无奈地长吁短叹,耷拉着脑袋向左转,穿过前往杏花雨的月洞门。
“要不……”裴静文也不好意思让她干等,“让十一陪你去?”
秋十一没接话,赵应安摆了摆手继续往前。
苏勉热心肠道:“不如我候在院门外等赵娘子。”
“你想得美!”裴静文毫不犹豫出声拒绝,扯落他腰间横刀夹在臂弯,推搡踌躇的赵应安调转方向,“就让十一护着你,我这边有苏勉在出不了事。”
赵应安脚跟抵着青石砖地,扭头和她小声咬耳朵,眼光扫过苏勉时满是不信任。
裴静文瞄了眼淡定自若的苏勉,他人品不好,有一点倒是不错,不在自己地盘轻易不敢乱来。
最多就是听他说些酸掉牙的话,大不了她左耳进右耳出,又不会造成实质性伤害。
林建军去幽州后,裴静文就是秋十一的主,秋十一不好违背她的决定,半眯着眼警告地打量苏勉。
论权势,他和苏勉云泥之别,可有一点权贵庶民都一样。
假使今日他再不敬女郎,大不了他杀了他后亡命天涯,以全二十余年主仆之情。
如愿与裴静文独处,秋十一以下犯上的僭越,破坏不了苏勉的好心情,他散漫地笑着跟在女郎身后。
推开杏花雨齐胸高竹制院门,熟悉场景映入眼帘,六角凉亭四面的杏白色轻薄纱帘随风翩然起舞,勾勒出傍晚凉风的形状。
老旧记忆似波涛汹涌的江水,拍打出一朵朵浪花,裴静文敛声屏气放慢步子,生怕惊碎回忆中的美梦。
踏上鹅卵石小径,左转走到底就是杏花雨正屋,手撑着两扇雕花木门,小臂慢慢打直向里面轻推。
一束暖黄的光从天而降,打在昏暗明间正中的位置。
身着宽松睡袍的青年单腿支起,懒懒地倚靠凭几,右手卷着书册,左手揽着怀抱大肥猫的女郎,女郎时不时仰起头,恶作剧似的咬他耳朵脸颊。
“咔哒——”
苏勉点燃蜡烛盖上灯罩,橙黄火光驱赶海市蜃楼,裴静文眨了眨眼睛,眼前温馨的画面瞬间烟消云散。
好奇地打量室内陈设布置,苏勉明知故问,带着点酸气:“这就是阿静以前住过的地方?瞧着不大宽敞,他竟这般小气。”
裴静文无语地斜他一眼,懒得搭理浑身泛酸味的青年,径直走进寝室关上房门,不忘插上门闩将人拦外面。
“你以为这样就能拦住我?”低沉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还有一声漫不经心的轻笑。
裴静文吹燃火折子,火苗吞噬棉线烛芯,垂眸扫过梳妆台上排列整齐的黏土娃娃和布偶。
随手拿起穿红着绿的仕女把玩,她头也不抬地对外喊:“敢踹门,打断你的腿。”
“我哪敢?”外面人佻薄自嘲,好似独守空房不得宠的怨夫,“本就讨你嫌弃,哪里还敢干出踹门的事来?”
“左边书桌上应该还有几本书,闲的没事就去看书,少来烦我。”尽管早已预料到几个螺钿首饰盒空无一物,亲眼目睹裴静文还是不爽,语气不自觉重了些。
听出女郎动了怒,苏勉收起做作不敢再纠缠,转身朝书案走去,撩起袍摆盘腿坐至长矮几后。
他随便抽出一本书翻了两页——是天汉朝经学大家著作,写满密密麻麻注脚,一看字迹他就知道出自谁手。
苏勉意兴阑珊地丢开书本,在一摞书中认真挑选,总算翻到落了女郎字迹的书册。
这本书集大魏算学精华,每页都贴有女郎的补充,少数用异体字书写,多数都是歪七扭八的鬼画符。
异体字的部分他大概能看懂,鬼画符的部分就不行了,直觉告诉他那串神秘字符,或许是更深奥的算学知识。
翻过一半,两个赤.身.裸.体上下交叠的小人闯入视线,苏勉没有防备猛地睁大眼睛。
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合上书,过了会儿又打开,来来回回好几次,才敢相信不是他眼花。
裴静文抓着褪色的琵琶纹布偶兔,抬起胳膊交叉抱臂倚靠博古架,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苏勉丢开书册,解释起来颇有欲盖弥彰的味道:“我不知后面是……是那东西,我没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