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张少祖的确没下死手。不过对方没几年就死于内斗,之后他儿子接手生意,如今也横死街头。混帮派的逃不开这条路,而张少祖已经感慨过太多次,为何是自己有命活到今日。
如果狄秋没有知晓真相,那世上最后知道他与陈占交好的人就这样都死去了。他不知该不该说可惜,或者说,该说究竟是哪件事可惜。
他没有太执着于活,否则生病早就去医,何苦小仔们与兄弟轮番来劝。他倒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当然如果有的选,他希望死得有些价值。
城寨出事那日,他久违感受到求生欲。送走狄秋,护住蓝信一,不能让韩静节出事。他这样想着,等到王九真的要杀他时,他忽然有些后悔,想着是否应该早些挣扎。
如果能够发挥出全力就好了,不必让韩静节受伤;如果早些叫阿秋提防就好了,不至于让他涉险;如果早认出陈洛军就好了,无需走到这个地步……他一件件向前追溯,没有数很远,就数到了亡者。
兄弟有大祸临身,寄妻托子必要收留,不得反目无情推却不理。如有不依者,受五雷诛灭。这是入帮会的誓言,然而只对同门兄弟,陈占不在此列。约束张少祖的另有条目,说不得庇护外人欺压兄弟,如有违背死在万刀之下。
狄秋年轻时抱怨过,说这些规矩太多太长。做二五仔的不会在意,反倒是真心当兄弟的不该讲这么毒的话。当时张少祖笑而不语,狄伟是真的笑出声。可时至今日,张少祖不得不承认,阿秋说得是对的。刺得他难安并非帮规,而是往昔回忆。
金兰喊他祖哥,孩子们叫他契爷。有时张少祖不得不半夜去狄秋家里找人,无论多晚,金兰总会披着外套送到门口,在阿秋出门前小声同他讲:“劳你看住他啊,祖哥。”
说来奇怪,阿秋没对张少祖讲过这样的话,也许他们都默认在外面混的才有危险,也许是以他们的关系,这种话不用讲出口。
张少祖手搭在心脏处,那里很重,可能是装了太多牌位,但又还在切实跳动着。
“对不住,阿秋……”他苦涩道,像年轻时被逼入绝境那样,和结义兄弟坦白:“我总以为,人往下走,就会有路。”
“你没亏我。你救过我,也救过我个女。”狄秋缓缓摇头,平静道:“我知道你不要我讲多谢,你想听我讲算啦、放低……是,我有路走到这里,是我克他们换来的好命。”
“我命好,过去二十年过得顺。但我讲咗算了又代表什么?她们不是我的物件,我没资格替她们说话,我讲不了放低。他们怨我,我认。你呢?你认吗?”
狄秋手中还握着那串菩提珠,捏得太紧,骨节都失了血色。他今日来原本没有抱着寻仇的意思,对张少祖他没有太多恨,更多是迷茫。
几十年的情谊,两代人的交情,狄秋心知这些都不似假。但与青天会杀人王来往的是他,动手脚瞒住出生证明的是他,想放走人的也是他。
都说活着最紧要,那没活下来的人不是更可怜吗?狄秋想不明这个道理,金兰没有外家,早夭的孩子魂魄又不全,连他都不理的话,她们要怎么办?
他的话问住了张少祖。他脱口就想答“认”,如果知道秘密的人都死了,他就是最后一个知情者,这笔帐到死他都会独自背负。
但说出口之前,本心又将他拦下。明明输液管里流着止痛药物,但身体里某一处却开始作痛。张少祖向前倾身,想要抵住痛处,可刀割一样的钝痛却瑜愈加清晰。
他一生中多数时候可以称得上磊落,唯独对兄弟有欺瞒。可能当年结义时发过的誓真的作数,万刀诛心,五雷加身。在沉沉的痛苦中,张少祖想,也许这些年里他为金兰上的香火都有私心。
内心深处,他的确含着隐秘的期盼。狄秋花了许多时间养育一个孩子长大,生命绵延下去多几分亮光,死亡的阴影就淡几分,加在张少祖身上的沉重负担好像也由此可以减去些许。
就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他渴望着这份重担能够消解几分。曾经张少祖以为,他只是不太怕死,可他又实实在在安稳活了许多年。所以他实际期盼的,其实是狄秋的原谅。
这原谅无从谈起,因为阿秋根本不曾怨恨过他,于是张少祖便只能祈求他放下。他希望狄秋放下,等静仔长大,牵她的手交给新郎,某日真的做了白发苍苍的外祖,被更多的小孩子围绕着……
这样张少祖在临死前可以安心。等他在见到金兰时,无论对方怎样恨他,张少祖起码都能说阿秋过得很好。
他这样想着,直到被狄秋直白道破,才发觉自己傲慢得离谱。狄秋同他算的是丧亲之痛,三条人命不会因为他一句“算了”就消失。
真是的,张少祖想,他明明认识她们的,为何这些年只记得狄家那个案台。
二人初次见面时,还是他车狄秋去的咖啡馆。那是家里安排的相亲,阿秋很不情愿,但没过太久就请张少祖去证婚。金兰初次见他一点都不怯,噙着笑向他点头致意,唤他祖哥。
张少祖没有想过要组建家庭,但因为狄秋,他好像也没错过什么。婚礼很热闹,金兰煲汤煮糖水会给他和阿虎捎带一盅,她是护士学校毕业,技术一流,如果哪日打针或包扎特别疼就说明她有心让男人们吃点教训。
刚出生的小崽比猫也大不了多少,会走路说话后一日比一日好玩,也一日比一日烦人。囡囡聪敏,很早就会坐在张少祖肩膀,认堂口匾额上写的字。弟弟嘴笨说话晚,但好乖好乖,会安安静静坐着玩积木。
他明明认识她们,以兄长叔伯自居,但在漫长的年岁里,最该被记住的反而最早遗忘。
“我认,阿秋。”张少祖低下头,被几十年的罪恶感压得低头,恍惚间却记不清自己有无将这份歉意说出口。“我平生最悔的,是没能护住……”
话被泪水打断,他没能说完。他想说,龙卷风最强的时候好像谁都没能护住,可那份积蓄太久的愧疚和悲伤将他冲垮,他咬紧牙也压抑不住,直到痛哭出声。
从城寨被拉进医院那天,他在急救时陷入昏迷,梦里久违见到陈占。那人是当年大战前的样子,问他为何如此执着,只要放弃龙城帮这三个字,他们依然是兄弟。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对话,是他们与雷振东谈判之前,他与阿占见面。那时他们只是在说帮派对立,所以听到陈占的问题,张少祖答得很磊落。
他说,龙城帮是理想与信仰,要他放弃龙城帮,即是要他背弃盟友同兄弟。
而陈占问:“我不是你兄弟吗?为何选择背叛我?”
当年张少祖无话可说,他不觉这样是背叛,而阿占和狄秋同Tiger好像也很不同。之后金兰她们出事,在最终决战来临前他同阿占又见过一次,那次他也没有讲出疑惑。
如今走到梦里,听到相同问话,他终于能答:“不同的,阿占。你我是兄弟,但阿秋是家人。”
梦到此就胡乱结束,醒来之后张少祖却想明这个道理。他有些遗憾自己懂得太迟,如今想来,他这家人当得大概也不太合格。
张少祖哭得太痛,没有察觉狄秋几时将手搭在他肩上,又是几时离去的。等他反应过来时,就只见到一个单薄背影,踽踽走出病房。
他慌乱跳下床,仓促间扯开输液管。血顺着手背蜿蜒滴落,仪器发出嗡鸣警告。屋外的小弟同医生护士都在赶来,而张少祖脸上糊满涕泪,狼狈想要追上狄秋。
人们向他汇集过来,只有一个人背身离去。这一刻,张少祖不再是龙头,也算不得大哥。他张开口,不知自己想要宽宥,还是恳请他留下。他想说什么,而狄秋似有所感,停下身来。
他停在会客区,两个年轻人正坐在那里乖巧等待着。韩静节丢下一本书,跳起身来挽上他。离开手杖她站得还不太稳,狄秋遂接住她,没有教她跌倒。
蓝信一已经发现异样,急忙向张少祖跑来。而韩静节也没有忍住,看向喧闹人群。在看清之后,她露出一秒诧异,接着附在狄秋耳旁说了什么。
狄秋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臂。两人进了电梯,在门合上之前,他都没有回头。
不知为何,张少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牧师来城寨传道时讲过的话。他讲,按着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他还讲,爱如死之坚强。
所以他们谁也不会摆脱死亡的阴影,因为死是很厉害的事情,否则圣经里又何必把爱同死比。但这也不要紧,因为爱足以和死亡相比。
未来许多年,张少祖都好奇那日在时,韩静节究竟说了什么。可惜就算他们借各种契机重新来往,能坐到一起饮茶吃席,他也没有找到机会问出口。
但其实韩静节没说什么。在一片混乱中,她只是讲:“阿爸,我们回家吧。”
电梯一路下行,阿金在车里等。在驶出黑暗地库后,他问下午有什么安排。
没有血案要摆平,没有尸体要处理,阿金亦不知这下午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他想问老板之后要做什么,又觉得老板恐怕也给不出答案。
那美好的仗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也跑完了,所信的道持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两位复仇者存留。那么,然后呢?
一时间没有回答,于是他透过中镜看,就见到两人坐在后座上,狄生木然得没有表情,韩静节倚在他肩头,睁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她大概是在看窗外街景,因为一抹粉流过时,她说:“……阿爸,春天就来了。”
那是一树开得很早的吊钟,狄秋没有看到。几头花苞急急赶在九七年初,不足以妄称春天。而有些事会比春天先来,比如狄秋家人的祭日、韩静节的生日,以及人们不知该怎样处理的复杂情绪。
不过在这一刻,在到家之前,狄秋只是牵住她的手,肯定道:“春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