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芙蓉,明艳无俦。
说实话,真的很让人为难。
左右摇摆之下,她下意识望向比祁。
比祁似乎与她同一立场,回想着白日里流罂的言谈举止,极认真地补了句——
“可是,魔尊今日还冲怀罪笑了!”
“是啊!”怀罪点头,虽然那笑不怎么令人自在。
“而且,她还特别耐心地带我们游览了魔宫,说了很多有趣的事。”
“是啊是啊!”怀罪附和,虽然大多都是宫殿由来与魔界史事。
最后,比祁一言以蔽之:“依我所见,魔尊除了性子冷淡些,似乎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单从做派来看,一个颠倒是非、心狠手辣的人,会是这样的吗?”
“那都是她装出来的!”慈恩蓦地一声高呼,情急之下,他的身子微微战栗,呼吸跟着急促了些,“她当年就是这么骗了先魔尊的……”
两人被这厉声骇得一振,而后便见慈恩抬起一只手,缓缓解开了身上陈旧破败的衣物,露出半个身子来。
也正是这时候,怀罪和比祁才知道,粗缯大布掩盖之下,他的躯体只能以残破来形容——自喉头至腰腹,几乎爬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深的浅的、新的旧的,祭文一般凶悍,身子微微一动,便如可怖的驱虫一般虬结起来。
而那从未注意过的右侧袖管,此刻也被揭去,只见他的右手自腕骨处被整个斩断,只留下瘦削干瘪的一截手臂,同样瘢痕累累,枯树干一般搭在身前。
“这,这是……”怀罪这才发现,一直以来慈恩都只有一只手。
然而话哽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
“我身上挨过的每一刀,流过的每一滴血,都是拜流罂所赐。”慈恩面色惨淡,“世人只见过她威仪尊崇的样子,我却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见过她最丑恶的嘴脸。她的刀握得很稳,是杀人的惯手,利刃千百次划过我的皮肉,痛楚至今也不会忘。”
“她说一刀了结没意思,说割破喉咙放干了血不过瘾。凌迟、鞭笞、炮烙、剔骨、断筋、剥皮、斩刑,我几乎受尽了所有骇人听闻的刑罚,可每回将死的时候,她又唤人来医治,吊着我一口残气,魔界的牢狱锁了我三百年,流罂便整整折磨了我三百年。”
怀罪抿着唇不言语,看着那些醒目的伤疤,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她很想问问他,这么久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受过的伤还会疼吗?
慈恩没有再说下去了,如收敛自己的尸身一般,将脱下的衣物一件件郑重穿好,而后抬起头,平静地看向怀罪——
“假象斑斓,看人需窥心。我是前车之鉴,一个就够了,你们尚且年轻,只愿不要重蹈我当年的覆辙,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顿了顿,言辞哀凉:“冥王大人,与流罂不同,你是一位明主,冥界有你是幸事,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
触及他的目光,怀罪心中五味杂陈。
这一夜很快过去了,怀罪卧在绮丽的无极殿中,枕着木棉与决明子制成的颈枕,却睁眼到了天亮。
可是魔宫广大,昨日未能游览完,算下来,只看过了一小处。
也就是说,她今日还会见到流罂。
想到这儿,怀罪心里忽然很乱,她烦躁地将被子蒙过头,半晌被闷得难受,被子一揭,干脆起了身。
与魔界其他地方不同,无极殿所在之处,晨昏更分明些。怀罪推开殿门时,时辰尚早,魔界仍在沉睡中,天还是青灰色的,只有东方微微泛着不甚明显的鱼肚白。
然而殿前,流罂已经衣着得体地等候着了,一身紫棠色长裙,亭亭立在晦暗的天幕下,犹如庭院里攀出的一枝丁香。
她面对着无极殿的正门,门开的那一刻,第一眼望见了怀罪。
“冥王殿下,”她有些讶然,“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早?”
这似乎只是一句无足轻重的寒暄,也并未期待怀罪会给出一个多么细致的缘由,因为话音落,在那张美艳的脸上,怀罪看到了与昨日如出一辙的笑容。
只是这一回,笑意更浓重一些。
同样的寒暄,同样的笑靥,铺陈开与昨日一般无二的日子——三人碰了头,便去用早饭,早饭结束,流罂继续带着他们游宫。
只是今天,怀罪没有凑到她身边。
并非是今日流罂讲得枯燥,也并非此处的景致不好,而是怀罪的脑袋被旁的事占据了,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目光落在流罂身上,翻来覆去地打量着,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末了还回旋扫视一番。
终于,流罂停下了脚步,看着她发愣的神情,忍不住带了些许笑意,问:“冥王殿下,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怀罪老老实实答:“没有。”
“那你为何这么看着我?”
这一回,怀罪答得没有那么利索了,她攥着胸前的孽镜,小碎步迟疑地往比祁身侧挨了挨,挽着他的胳膊,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几分勇气一般。
比祁舔了舔嘴唇,黝黑晶亮的眼睛看了看怀罪,又看了看流罂。
“魔尊大人……”支吾半晌,怀罪从比祁肩膀后面探出大半张脸,慢吞吞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哦?”流罂道,“什么问题?”
她咽了口口水,人畜无害地望过去——
“你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吗?”
这话问得相当隐晦,没有体会到怀罪昨夜辗转反侧心情的人,或许都会下意识以为,这位年纪轻轻的冥界之主来魔界一趟收获良多,此刻想要对人生这种奇妙的玩意儿进行一番直击灵魂的探讨。
按理说,流罂应该倍感欣慰,然后席地而坐,与怀罪高谈阔论一番才对。然而,话音刚刚落下的那一刻,流罂脸上的笑意也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
“你见过他了?”
她的声音骤然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