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沉着声看她:“你不会喜欢我的答案的。”
气氛一时静默,谁都没有再说话,晚风不安分地探窗进来,不留神熄灭了屋内最后一盏烛火,使本就黯淡的房间霎时昏暗,夜色潮水般细细涌来。
虞清远很容易满足,就像他贪恋于这片刻的安宁,无人来扰,真真切切地只有他和她,星光透过云层的那一刻,空气都是舒服的。
求而不得的人,往往只能以幻想来宽慰自己,虞清远就曾经做过一个很美的梦。
在梦里,陪在怀罪身边的人是他,她看向他的目光永远纯澈透明。他们常常一同出游,吃到好吃的东西,她会第一时间与他分享;看山看水时,会笑盈盈地倚着他谈天说地;惊慌害怕时,会下意识靠近他,攥紧他的衣袖;会在寒冷的夜里毫无顾忌地与他同衾,头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在那个梦里,他完美地代替了比祁的位置。
可长夜总要退去,大梦总要醒来,一切总会有结果。
“食人妖吃人,未有竟时,这么多年,我也倦了。所以……”他最后看了看地上那滩破碎染血的玉像,转过头来时言语很平静,眼尾却不为人察地蒸腾起潮气,弥漫着湿红,“冥王大人,你爱世人,爱厉鬼,如今,也救赎一回我吧……”
夜色幽深,月光吞没了他,他的皮肤映着银色的光泽,衬得那些密集的伤疤分外刺目,如细密尖锐的獠牙,将他裹挟其间,一点点碾磨吞噬。
而他不蹙眉,不喊疼,只将目光静悄悄地落在她眼底——躯体在此,灵魂在此,性命在此,所有的罪孽,听凭她处置。
光影斑驳,栖停在怀罪的半边面庞上,将一代冥王的宝像凝结得既晦涩又纯净。她看着他,缓缓抬起洇着鲜血的那只手,指尖轻轻覆在了他眉宇之间。
虞清远阖眸,顺从地承受着独属于他的救赎。
浓厚无尽的夜色,男子伤痕累累的躯体,女子血流如注的神明之手,在相互触及的顷刻间,光芒骤起,如水滴入海,向外寸寸漫透,很快照亮了整座牡丹高楼。随之迸裂的,还有无数亡魂啸叫的声音,沸反盈天,振聋发聩。
食人禁术,以自身为器皿,以疮疤为封印,将灵魂尽数压制于躯体之内,故而寻不到尸首,也探及不到阴间鬼气。
灵魂冲破禁制,霎时涌出身体。怀罪无法形容那一刻心中的震撼,只知满天光华映亮了她的眼眸,袭集的狂风搅乱了她的发丝。她张眼仰看,望见无数亡魂争先涌出,于头顶上空盘旋呼啸,如雷霆万钧滚滚奔游,生生不息。
诡谲的光芒照亮一方天地,将黑夜勾画为绛紫色的深渊。幽冥的嘶吼不绝于耳,那一刻,身处无间,恍若万物皆是混沌的。怀罪望着头顶,手上的伤口也顾不上愈合。灵力催动之时,还有鲜血汩汩流出,艳红的血顺着指骨蜿蜒蛇行,一点一点渗透入衣袖。
“囚困千年,缘生缘灭,如今得见天日,自当散去吧!”
话音落,她另一只手拈起诀,推出一道金色的法印,缓缓推向头顶翻涌啸闹的亡魂中去。
法印触及灵魂,立时弥散作千万灵光,与罪业相交融,凝为光艳的一片。
生前,这些生者未能抵御诱惑,沦为欲望的阶下魂。身后,他们与弑者彼此依存,相互折磨,如今各自解脱,万事也终有了结局。
比祁姗姗来迟,便是于此时才抵达牡丹楼的。夜深至此,一切尽已尘埃落定,两人隔着万丈光芒遥遥相望,怀罪看到他驻下脚步,于门外轻点了点头。
犹如一句细微的夸赞。
怀罪心中开怀,转回头,凝神继续渡亡魂入阴间。
每涌出一道亡魂,虞清远身前的疮疤便少一道。很快,灵魂散尽,伤疤褪去,牡丹花无瑕的躯体再一次重现于世,却仍余两道伤痕,一在心口,一在肩颈,消弭不去。
禁术既解,修为也尽数消散,虞清远被融进微茫的月色里,慢慢萎靡成本元,凋零回一捧纯洁的白牡丹。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灵识初开之时,便是以此面貌入世间的。
很久很久之后,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一切业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