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颠簸,她闭着的眼连忙睁开。
好在马儿只是踏到了石子,走了几步复又平稳了。
“闻大人没休息好?”
她缓缓转过脸看向裴照,那人精神一身甲胄,精神奕奕,于是点了点头。
“我听闻武阳城防是出自你手?”
“是。”
“当年魏军数次以少敌多全靠了那固若金汤的城池……”想到这儿裴照不禁苦笑,“一万人,连攻三城。”
“将军不必忧心,常山并非是你的对手。”
她与常山相熟多年,不夸张的说,对弈之时常山下一步要落在哪里她都能猜到。和治军如此严谨的裴照相比,即便有城墙之固,常山也断不是他的对手。
“你与常山认识?”
闻皎苦笑,语气也带上了怅惘:“何止认识。”
是交战中紧贴的后背。
是关帝庙里结成的异性兄弟。
也是她曾暗藏于心的悸动。
“他会降吗?”
闻皎轻轻摇了摇头,眼里失了光彩:“不会。”
所以此去只能反目成仇,是叫她亲眼看着常山去死。
裴照抬手,他的马儿骤然靠近,那只手落在她脸侧,擦过她的脖颈。
温厚的大掌落在她肩头。
下一刻,裴照拍了拍她。
“该愁的是我,你能否与我说说常山?”
要说常山,便不得不提往事。
闻皎叹了口气,将旧事娓娓道来。
炀帝十三年,河出图,虎食人,天下大荒。
黄匪自河南叛乱,一路烧杀抢掠,所到之处男人充军,女人沦为玩物,老弱尽皆被分食。
“公子,黄匪要打过来了,我们也快逃吧!”
黄匪攻下汴州城,离武阳郡又近了一步。
眼看着火烧眉睫,城中富户纷纷出逃。他们家公子却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管家忍了两日,实在忍不住催促。
不同于管家的忧心忡忡,闻皎的表情异常地平静,她端着药的手只是顿了顿,连眼皮都没抬。
十四岁的少年反问,“能逃到哪里去?”
“往北走,离那些黄匪越远越好!”
“童伯,我们的脚程怎么快的过黄匪。”她拉上鼻尖自制的布条,盖住口鼻,转身向屋内走去。
童伯急的追过去,踩上门槛才意识到这是老夫人的屋子,连忙缩回来。
老夫人的咳疾会传染,他可不敢进屋去。
“母亲,该喝药了。”
昏暗的室内,女人支撑着坐起来,迫不及待地开口:“咳咳,皎儿,是娘连累了你,你快走……咳,咳咳……”
闻皎搁下药碗,轻拍她的后背。
女人却将她的手往外推,“我横竖也是死,咳咳,你不要顾念我,快走——”
“孩儿不走,我会守着武阳郡和您,让大家都活下来。”
女人一向为她感到骄傲,闻皎四岁开蒙,连换了三个先生,都说她天资聪颖,不是凡人能教导的。后来去泰山拜得名师,小小的人儿,冬天的雪那么大,她拄着拐杖从泰山下来,膝盖摔的铁青,鞋袜都被雪水浸湿……
如此艰辛的求学,让她成了武阳有名的神童,才十四岁便被她的母族郓州柳家相中,与她自小尊贵的堂兄女儿订立婚约。
可是那冷冽的刀锋,黑压压的大军哪是人的智慧能抵挡的?
就像闻皎骗她只是普通病症那样,能让武阳郡的百姓都活下来,不过是她宽慰自己的谎言。
“咳,咳……”
女人咳出了血,她看着帕子上那滩深色的液体,头一次希望再多咳出来些。
如果她死了,皎儿一定会离开的吧?
“皎儿,是娘对不住你,让你一直以男儿身示人。”
为了守住那些良田,她谎称自己生了男孩儿,逼得闻皎扮了十四年的男儿身。
她本该学女红,贴花黄,却拿起了书,写起了字,小心翼翼地混在男人堆里……
闻皎搅动着勺子,药味扑鼻而来,她举到她面前,平静地说:“母亲,药不烫了。”
“好,娘喝药。”
她微笑着将漆黑的药汁饮下,目光却一直看着她。
“皎儿,照顾好自己,你原谅阿娘好么?”
“孩儿已向郡守大人献策,加固武阳城防,训练郡中男丁以自卫,太守大人同意了。若非母亲让我以男儿身示人,今日孩儿也不能如此顺利地做这些事,我还要感谢娘。”
她感谢这个身体的母亲做出的决定,让她在这乱世还有一丝自主的能力。
她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一片片放回托盘之上。
“我一会儿再给您端药来。”
那一天,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待她最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