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音的病不好治,蛊在身体里潜伏太久。而且混杂百物,毒性复杂。宋疏起初还能用针引出半盏污血,他那时以为,他能救她的。
她那时也以为,他和别人不一样。
真音起初住在赏云楼,赏云楼楼如其名,位置绝佳,是缙京城中往来一大盛楼。背靠皇家,往来出入者身份尊贵,真音本想在那里筹谋议事。但因太过显眼,反而处处掣肘。
真音不得已思量新的去处,偏在这时犯了病。那蛊毒又作用上来,拓拔文夜搀着她去了百诊堂。
重逢来得这般快,二人皆是稍稍一顿。
真音面上不显,心里已经起了戒备。在百诊堂修养期间才发现这人只是一名针灸大夫。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长得特别好看。
嗯,医术也特别好。
真音决定暂时留下他为自己治病。
百诊堂在京中虽不十分显眼,却也有名有号。毕竟天下脚下随便砸片瓦便顶边郡半城屋。十两黄金十两玉。
富贵当真迷人眼。
繁华又奢靡的皇都何其金贵,真音把着手里的云锦苏扇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猫。百诊堂周遭有许多清雅的宅子。挂在不同的大夫名下,真音现在住的就是宋疏名下的屋舍。
二人日久生情,起初真音只觉得他长得好看,且还有几分了不得的医术。于是留着他,可是日子久了,也不太一样。
他拿开她手里的团扇替她扎针,真音不耐。挂着脚铃铛的足踩上他的肩,他也不恼。只是抬起她的足腕重新放回榻上,仔细地替她着袜:“带你出去。”
“去哪儿?”真音来了性质,团扇抵着娇面露出一双剔透的眼睛,里面映着春光。
看起来很亮。
宋疏带她去了一处窄巷。
梁上一只三白雁,飞入寻常百姓家。
是一家会做饼的阿公阿婆。
阿公之前在赏云楼做工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被磕着瓜子吸着云烟的掌妈妈一吊铜钱就打发出了门。赏云楼背靠大树好乘凉,与官府勾结。
阿公报官无门,走投无路。瘸着一条腿推着重病的阿婆,走街串巷的吆喝着卖烧饼。
五斗米不重,轻得犹如缙京城落在檐上的新雪,却重得压弯了百姓的腰。
百姓苦。
这苦犹如黄莲熬煮的中药在砂炉里蔓延出来的味道,从百诊堂的药房浸透在繁华的缙京里不为人知的地方。
漫过贫民巷,漫过官沟,漫过仁人志士的胸膛。
宋疏救了他们。
阿公的腿被治好了,还有了一个方寸大小的宅子。宅子很小,对他们却很够用。百诊堂的宋大夫是在世神佛。起初阿公阿婆觉得承受不起这样的好意,宅子很好。可是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奢望过。
宋疏压下心口的酸涩,没有强求,只说可以算赊账。宅子算借给他们,可以先把烧饼放在这里买。这样也有利于腿的恢复,阿婆也不用再跟着颠簸。至于后面要不要继续用还是买下来,全看他们自己。
这当然好办。
宋疏今日要带真音来的就是这个地方,阿公的烧饼铺就在巷子口,正在里面和面。摊子里的档口坐着阿婆,正在给怀里的橘猫疏毛,小声的咕噜声听得人不由自主地扬眉。
橘猫的眼睛很亮,一看见宋疏就伸开梅花掌从阿婆的膝盖上跳下来。围着宋疏的裤脚打转。刚绕了一圈,闻到旁边有更迷人的香气,于是尾巴又来蹭真音的裙子。
真音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手攥住宋疏的胳膊:“哎呀!”
“大毛,回来。”橘猫听见阿公唤自己的声音,依依不舍又对真音喵了一声,这才跳回到铺子里,接过了阿公扔来的肉干啃。
“它喜欢你,不会伤人。”宋疏弯了眼睛,笑着回头牵起她的手:“要吃烧饼吗?”
“那个摊在炉子里的饼吗?”这样的食物是北羌没有的,真音有些好奇,又觉得铺子灰灰的。只踮着脚往里偷偷看了一眼。
宋疏余光瞥见她在往里望,可爱得紧,却也不拆穿,只含着笑。
真音对这样平平无奇的土饼并无新奇,她来京城中很喜欢带步摇。漂亮的流苏在发间轻轻摇晃:“我不要。”
“确定不要吗?阿公手艺很好的。”男人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那笑里含着些揶揄,真音说出去的话从来都没有收回过。偏偏这会儿那香味还一个劲儿地向人直扑,像是成心要和她过不去。
真音面上一恼,这会儿连他的袖子都不挽了。直接抱臂偏了头,未置一言。宋疏知道她的性子,上前去接了阿公递来的烧饼。滋滋的烤肉裹着松软的面皮,咬了一口的鲜香。铺子外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巷子里的人出来望。
不一会儿陆陆续续出来了不少人,都是这条巷子住着的百姓,他们都承过宋疏的恩情。
水粉娘子的女儿生来脸上就有一块胎记,眼见着年近二十也没人敢来说亲。整日里以泪洗面,是宋疏医好了她的脸,上个月刚成了亲。女婿是个疼人的,和娘子一道回门。正碰上宋疏来巷子里,特意过来道谢。
还有那刘家二郎刘照,给人帮忙时不小心摔折了胳膊,家里没钱眼看着就要残了。也是宋疏给人把骨吊了回去。小孩子骨头长得快,刘照这会儿见了他们,还绕着圈子挥胳膊打拳。对宋疏说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去漠北从军,他要当将军。
李伯伯家、赵婶婶家、这条巷子。
宋疏没有什么别的本事,他只有一身医术。可他的医术就是最大的本事。
他救了很多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