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又多嘴了,该打该打,晚歇定要自罚三巡!”
这就是霍逦在后宅里赖以生存的本领了,季蘅一直很敬佩,每每听其口灿莲花,三言两语便把挑剔的母亲伺候熨贴,实在令人拜服,她搴帘进门,于是朗声道:“那孩儿可得陪霍姨多吃几盏。”
见是季蘅,众人忙招呼:“五娘来了。”
“这弥丫头,自幼被我宠惯坏了,总也没得规矩分寸,”张氏笑斥,“如何又是最后一个到的,更该罚!”
小仆已经在甄尧右侧的几案,铺好席子。
旁边的甄尧低看了一眼,有些觑觑然:“这算哪门子的惩罚,她是求之不得,阿母,不如就罚小妹,下回陪您梯陟祈福?”
“哎哟,三郎倒是弥娘的亲兄长,最清楚她惧怕什么厌烦什么了。”霍逦附掌戏谑,在旁的张氏也微笑点头。
季蘅虽恼,但不好直接反驳,只是在入席时,斜着眸子瞵视甄尧:“无妨,终归宵小都喜欢公报私仇。”
对方却也轻哼一声,敛了敛缕金衣衽,懒得多言语。
张氏见状,不由问:“怎么了,这两小的莫非又闹气拌嘴了?”
“没有。”兄妹俩竟异口同声地否认。
那便是真有了。
张霍二人不由对视一笑,她们早见怪不怪了,孩儿间的感情都是越吵越闹越深厚的,何况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也就懒得费唇舌搅和,任他们互相耍性子。
好在这时候,薛婉领着几个丫鬟上前布菜,终于开宴了,是因食不言,寝不语,等安静用完膳,各个才开口攀谈了几句。
“逢此秋夕,晓得弥儿最是闲不住,欲趁夜赏灯。”准备焚香拜月前,张氏不忘拉起季蘅的手,满目慈爱地左看看,右看看,并嘱咐一旁的甄尧,“世道不甚太平,唯恐遇上歹人赖事,逛灯会时也该挑几名部曲跟着,千千万万盯紧你妹妹。”
季蘅自然不屑,她迄今被甄家保护得很好,对这个时代的可怕仍停留在“略有耳闻”,尚且缺乏真实认知,心里只想着,咱都是博古通今的穿越女了,主角光环还能没有点儿吗,该你们古人防着我才要紧,小心遇上什么蝴蝶效应,遭那隐形的翅膀轻轻一抿,保不准就要从流芳百世沦落为遗臭万年……
但甄尧老成练达,听到张氏嘱咐,忙揖礼:“谨遵慈命。阿母思深忧远,是孩儿往日欠考虑了。”
正院里红烛高燃,等揆次拜完月神,张氏挥袖散走众人,顾自回寝屋歇息去了。
“我可不过去胡凑热闹,乱哄哄的,吵得头疼。”薛婉劳碌了一天,身子早已累得酸软,这会儿只想尽快躺下歇息,遂拒绝了夫君同游赏灯的邀请,“你们也早些回来罢。哦对了,尧郎,记得替我从首饰铺带点儿东西。”
“你又看上了何物?”
她忸怩作态了半刻,重重拍了下丈夫还算结实的臂膀:“一对寻寻常常的翡翠镯子而已,没花你多少银钱!”
甄尧不禁扬眉,有种相当不祥的预感。
季蘅更觉扫兴万分,实在不愿与刚吵过架的兄长同游,但没办法,若因此不去了,显得那人多大度,她气量多小似的。
于是乎,甄家兄妹二人久违地并肩走在了火树银花的长街上。
毋极一隅,太平之地,至今未遭兵劫,熬过蝗灾,近两年收成见好,粮食够吃,加之袁绍对冀州的德政,百姓们也算安居,故而中秋张灯,街头欢声满路,热闹非凡。
此情此景,甄尧故作叹息,回头对成禄感慨:“要说这月缺月圆,一轮又一轮的,过得可真快。”并有意无意地指了指旁边的人,“仿若眨眼前,她还是从前那个骑着我脖子逛庙会,没石桌高的小娃娃。”
季蘅正拉着缦双的手,四处张望,听到甄尧这样说,先是一阵不悦袭来,还没发作,接着却愣了霎时的神儿,是忽然想起,这副身子的主人如今也不过十三、四岁。
当年,她十四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好像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学生,受父母万分呵护,心无旁骛地备战中考,最大的烦恼好像只有睡眠不足;
而现在,豆蔻般的十四岁,依然青涩稚嫩,到来年,却是该许嫁的年纪了,变成一朵待人采撷的花骨朵儿……
当真是惊悚!
见妹妹忽不言语,首饰铺又近在眼前,甄尧几乎讨好地问:“弥儿,思量你也快及笄了,不如随我去挑上一挑,为兄再送你支新簪子,如何?”
这话纵然卑微,可惜不逢时,此刻在季蘅听来却是踩了大雷。
“不要,你可别破费了还不讨好。”她随手指向临湖一棵挂满红布条的大树,“我宁愿求个吉利。”
说罢,便拉起缦双,小跑着往那边去了。
剩下甄尧无奈叹了声气:“命苦哟,该我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投胎当了她的阿兄。”
卢宽在旁偷笑,可能因为动静太大,使甄尧不由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还不快跟过去!”
……
“阿叟,这个怎么卖?”
摊主是一个蓄花白山羊胡的瘦弱村耆,见来者双姝,他颤巍巍比了三根手指,熟练道:“许愿祈福喽,一条二十铢,两条三十铢,不收无文小钱!墩子上搁有笔墨,若不识字,老朽可代为书写,免润资。”
“我自己写。”季蘅笑得甜美,接过两条崭新的红绸,并吩咐缦双拿钱给老摊主,问她,“你也写一条?最近可有什么比较着急实现的心愿?”
缦双却摇头:“多谢娘子恩惠,只是奴婢当前并没什么愿望,莫要浪费了。您不如写两份自己喜欢的吧。”
言辞恳切,并非客套推让。
季蘅早习惯了她的这般清心寡欲,便没有强求。自己之所以写,也不是真的迷信这个,只是觉得有点好玩。
这棵树上所承载的愿望,男子多是变泰发迹,女子无非姻缘顺遂。
所以,她要做最与众不同的,仔细斟酌后,在第一条红绸上落笔写道:“死生苦海,似梦初觉。”
原是不信命的人,老天偏让她离奇穿越,恍惚间,仿佛渡了一场大梦,有时甚至会怀疑,究竟是她依稀做了场变成东汉甄氏女阿弥的噩梦,还是现代人季蘅用自己的前半生成就了她的南柯一梦?
在俯身写第二条时,恰刮起不知从何处生起的风帚,只将先前那条红绸吹远。缦双正欲去捡,不料它最后落在了一位公子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