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礼,顾名思义在昏时拜堂礼成。天还没黑,姑嫂俩到得算早,拜见过敏成夫人后,便与其他受邀的宾客女眷坐在偏厅过话。
薛婉和施大嫂说得热烈,季蘅倒也不觉无聊,托着腮,一边品尝各式果脯,一边不经意听着各位嫂嫂漫谈。
无非谁家夫人气病在床,缺席了今天的喜筵,是因丈夫偷养外室;谁家婆媳势如水火,身边的妾仆大打出手,挠花了脸;谁家孩子优越,谁家孩子蠢笨,谁家孩子又看破红尘……各种真假掺半的闲话,便是名字和脸对不上号,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一个扎双鬟的可爱小女郎,七八岁的模样,忽然凑到了季蘅身边,歪头打量她。
季蘅也发现了,奇怪了一下,见女孩模样乖巧,不吵不闹的,便笑着拿了块蜜饯递过去,温柔地问:“要不要尝一个?还挺甜的。”
未料对方没接,也不做声,就只盯着自己,眼睛亮亮的,含着略显腼腆的笑意。
“你究竟看什么呢,”季蘅疑惑地摸了摸的脸颊,“哪弄脏了吗?”
“姐姐生得真好看,像梦里彩云间跳舞的神女。”她竟自来熟地贴住季蘅的胳膊,并把小脸埋过去,耸了耸鼻子,嗅香味。
“这丫头喜欢你,看着倒有缘。”一旁的施氏笑道,“啊,这是我家堂姊妹,佐治的长女,名唤宪英。诶,宪娘,怎么又丢下阿敞一个人就过来了,你可是当女兄的人。”
辛宪英这才抬起头,不屑道:“敞弟自有他的乳母看顾,哪需小小年纪的我操心呀!”
闻此,她们都笑了。
“伶牙俐齿,跟个小大人似的。”薛婉说,“怪道与五娘投缘。”
宪英十分得意,然后拉起季蘅的手:“漂亮阿姐陪我出去玩吧,这里无聊得紧。”
季蘅倒是无可无不可,便看向两位妇人,征询她们的意见。薛婉左右瞧了瞧,估摸着时间还早,于是漫应:“去吧,别跑太远了。”
这偏厅后面有个小花园,宪英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唯独喜欢捉虫子玩。季蘅今天穿的裙子不方便蹲踞,命胆大的细宝帮她捉,自己站在游廊边,看着她们玩。
那两个兴奋得很,附近的灌木丛都不放过,无移时,就捉了三只半金蝼蛄。
“前边种的好像是虎阳刺,可别过去了,小心伤着,便是弄破罗裙,给嫂嫂们发现了,也要挨训的。”
好巧不巧,廊庑撺角走出一清俊的黄衫少郎,他偷喝了不少的酒,正无所事事得有些心烦意乱,听到这边甜润带笑的说话声时,提起几分兴致,往那边寻去。
待走近些,他乜斜着眼,意外认出了甄家五娘,而后朝身后的婢仆撇撇手,令她们止步待命。
“甄五娘子?”来人正是袁尚,他莫名涌起股邪火,既喜又怒,快步走去,“真是好久不见了。”
季蘅闻声,下意识感到一阵颤栗,抬眼所见之人,果然让她倍感厌恶,于是往后退了半步,低头行了个福礼。
“娘子不必多礼。”袁尚微眯着眼笑说,从上到下,认真打量了她一遍,似乎比刚才挑拣贺礼还仔细些,“既在喜宴上相逢,我们便是有缘,也不知何时能唤你一声嫂嫂。”
“请公子自重,莫拿此事揶揄。”
“自重?”见四下近处无人,袁尚贴近了些,面无表情地顺着季蘅躲避的目光往向远处,低沉了声音,“他那天居然没碰你?是我阿兄不行,还是你不行?”
耳畔燥热,季蘅有些僵硬地直起背,始作俑者果然就是袁尚,她稍稍撇过头,横眉怒目地一字一句道:“按汉律,强与人奸者,腐以为宫隶臣。①”
袁尚却不屑狞笑:“汉律是个甚么玩意?如今天下动荡,我父乃盘踞四州的大将军,连皇帝小儿都得敬他三分。即便真奸污了你,这邺城姓袁,谁敢帮你证律?谁又听你自白?”
“二公子是端方君子,不及你这般无法无天,无赖无耻。”
“对喽,就因为我阿兄糊涂喜欢你,才叫你至今有恃无恐,不晓得利害!”袁尚抟香弄粉惯了,瞧她反应,一张玉脸陡然映红,竟变本加厉,略显兴奋地凑在她耳边吹了口气,冷笑低语,“换作是我,哪舍得让这样的美人寂寞孤枕呢,早该撕破你的亵衣,共赴巫山……”
不堪入耳的凌诟,略浓的酒气,还有油幌幌的表情,再漂亮的脸蛋,也显得丑陋至极。
季蘅深感恶寒,几乎遍身冒起一层寒粟子,她沉了沉目光,忍住攥紧巾帕的拳头:“你恐怕醉了。”
“是啊,喜酒好喝,自然就贪杯了。谁知这脑子恍惚的时候,能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想必甄娘子定会原谅我的不合礼节。”袁尚忽伸手,欲揩一把对方薄红的腮颊。
幸好季蘅及时躲开,后背僵直,并瞪视他:“若为苦短春宵,错失整个河北,三公子得不偿失。”
“什么?我听见了什么诳语?”袁尚笑出声,“真叫人胆寒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配令我错失天下?你多了不得,仗着有张好面皮,就当自己是那妲己褒姒?”
“瓦斧雷鸣,众叛亲离。邺侯若将基业交给无德之人,那么袁氏,必遭殃灾。”
“好大的胆子!竟敢口出谬论,咒我袁家!”
“公子何必急着跳出来,自认失德?”季蘅冷冷道,“今日是高辛二氏的大喜之宴,冀州世族皆在。损了民女的清誉事小,耽误公子的锦绣前程才事大。”
袁尚一时哑口,憋着团烧得更旺的火,却又无法反驳,半晌,他才忿忿啮齿道:“好啊,可惜了如此漂亮的脸蛋,长着这样一张尖酸刻薄的坏嘴!甄娘子千万小心些,有朝一日别落到我手里,只叫你跪倒身下,将那伶牙俐齿,和着血水都吐出来!”
哪天?大约还得等兄长对此女彻底失去耐性和兴趣的那一天。
反观季蘅,却心渐宁定,对那些话不觉羞耻,甚至感到好笑,还敢谈什么“有朝一日”,左右此人的风光好日子所剩无几了,所谓成王败寇,最后连具全尸也没能落下。
她轻蔑地瞥了袁尚一眼,就像在嫌弃一只臭虫,笼在袍袖的左手偷摸伸出根中指,语息舒缓:“那便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