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一句话费尽了许久,他耐心的聆听这字句的道述,并试图在脑中回忆昨日的光景。
昨日就只有那位年纪相彷的随从陪同楠鹤到神社,至于另外一位年长的随从为什麽没有跟来,这其实并不稀奇,偶尔也会有这样的事情,至少不会让楠鹤隻身前往。
至于楠鹤所说的『为什麽没准时回去?』这些他还是想不透。
而这时楠鹤就像对应到鹤丸提出的疑惑,这麽凑巧的有了答復:「我擅自与人有约,和书房认识的北幕府贵族相约而见,对于没什麽自由可言的我来说,只能利用来神社以后的小小空档,因此并未告知任何人,我本来以为能瞒得过家父,只要”小光”不阻止,那这件事就只有我和小光知道。」
年纪相近的随从叫做小光,貌似在武术能力上相当出色,能够与年长者对打还能平分秋色,和楠鹤相较更可说是个天才。正因如此,才会安排小光这样年纪的少年在楠鹤身旁保护他。
这或许呈现出在过往年代的地位悬殊差异,即使拥有才华,基于身分不同的关係,也无法改变出生就註定的命运。
「我受到了北幕府贵族的人挑衅,为了要证明我并非只是受人保护的懦夫,瞒着所有人接受了其他贵族挑战。」
鹤丸站在楠鹤这年纪的立场来看,如果一个人总是被长辈过度防护,那在人际上肯定会遭受周遭不少酸言酸语,包括同侪间无理的冷言冷语,会因此被激怒而做出反抗声是很正常,但这样未考虑后果的行动,正落入了非善者的计画之中。
「即使知道这次一去不可能完好无伤,但还是要小光替我隐瞒……是我的坚持让小光不得不一起同行,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样的行为究竟有多麽的鲁莽。」
鲁莽到让自己身陷危机之中,鹤丸能听出这些话中带有多少懊悔。
他望着眼前的人影,看着这瘦弱还未发育完全的弱小肩颈,在其背后竟肩负着不该是这年纪该体会到的压力与重责。
楠鹤早已挂不住平时该有的端庄颜面,泪流满面的同时用力揪紧侧腹部的衣物,要是再继续拉扯不放,身上已残破的衣着迟早会被揉烂。眉头深锁的狰狞模样、那哽咽的鼻音也让话语含糊不清,却无法掩饰住这之中隐含的真相: 「我昨日差点死于刀剑下,在赴约之人的刀下差点丧命,已经不只是一般的比武剑技战,那毫无犹豫刺在我腹部上的刀……是真打算要置我于死地。」
外头传来风雨交加的阵阵吹拂声,正与楠鹤痛哭落泪下的狂哭声音相互重叠,这哭嚎声中持续述说着这份疼痛还未淡去,但真正令人痛苦万分的……却是心头上的阵阵刺痛。
比起这份伤让楠鹤更加痛不欲生的事,鹤丸国永多少也猜到了,但他不愿先去揣测,他已经受到影响而无法像平时一样事先预想经过,只是紧闭起双眼,让时间来带动思绪,静静聆听着接下来更残酷的事实。
「要不是小光能力强大,我根本不可能只受这点伤,我原本想瞒住这件事情,就当作什麽也没发生过,但一切都太迟了,在我决定要这麽做的时候,就已经不可能回头……沾染在衣物上的血渍很快就被揭穿,擅自跑出去还受伤的这件事被摊在了檯面上……是我害小光背负重责。」
崩溃的言语下是多少自责万分,楠鹤第一次在他面前放声大哭的模样全迎面打向而来,这也是至今唯一一次看见楠鹤落下眼泪。即使再多的辛酸都未曾让坚强的孩子如此伤心,仅仅是旁听的鹤丸都不捨万分,不敢直视对方。
但即使说来痛苦,楠鹤却未停下这句句属实的话语:「是我的坚持让他必须替我承担我所犯的过错,是我的鲁莽行为才间接害死了小光,那个下令要处刑小光,来作为对我的处罚的家……我一点也不想回去。」
自己的行为影响到旁人,就因为身为贵族,所以自己犯错要找人承担?
那因为伤害楠鹤的人也是贵族,所以过错无法找人追究?
那楠鹤身上的伤又该找谁算帐?
很理所当然的找了最贴近他身边的人来切割。
『明知做了这麽残酷的事会伤了他的心,却还是”坚持这麽做的人”,是什麽样的心思?』
这个未曾见过的”人类”,触动了鹤丸心头的一丝理智。
他替楠鹤感到忿忿不平,并替年幼无辜、本还有大好前途的小光感到万分悲恸。明明他只是附丧神明,却还对人世间产生情感,明明这不关他的事,却冒出无法克制的无奈情绪。
有些人类,让他想跟随;有些人类,却让他看清人性。
他从辗转的历史中从人类身上学到许多事,而这些事,一次次将他推入这个世界深渊、一次次让他体会何谓无情。
而这个无情,正降临于楠鹤身上。
「他们要我有自知之明,要我明白自己会被刀剑给残害一生,即使一切都是我的一意孤行,实质受到处分的却不是我……这份心痛让我感受不到腹部的伤痛,现在就算去重击伤口也远不及心中的一切,我好恨……我好恨那个要千哥动手斩断小光的家父,我好恨因自己的错而牵扯到所有人!」
千哥是另一个年长的随从,由此能听出,逼不得已动手了断小光生命的人,就是另一位随从。
事情发生的如此仓促,楠鹤当时连思考都没来得及,挥之而下俐落的剑身已落于首级。
“不要─”
他彷彿听见楠鹤当时撕破喉咙的叫喊,摀住双耳蹲坐在地的孩子,及那尸首分离的孩子,从头颅中喷洒满地的鲜血,滚落而来的首级,那倒下的身躯不再有任何生机。
朝夕相处如同兄弟般的小光就在面前倒下,更让楠鹤体悟到人的生命是如此轻易就能斩断的。仅仅两日就有这样的转折,这也是今日待在神社这麽久的始末。
楠鹤就像无法接受这件事而濒临崩溃中,忽然抬起头放声大笑着:「其实要被刀剑杀死很简单,我自己就能办的到了……。」整个人完全像失了魂般,话中带刺的讽刺嘲笑着,述说当时的经过:「我当时拿起落在地上还有着小光馀温的锐利太刀,就这样抵在咽喉想要自尽,那仅仅差数米的距离成了转机,我用着自己这微不足道的性命来换取千哥的自由,我必须放走他……让千哥彻底离开这个家、离开我身边是最好的选择,否则他会成为下一个受我的左右牵连而被逼死的人。」
在那之后楠鹤便冲出了那个家,无处可去的他,来到了这里、出现在他的面前。
即使淋的全身冰冷,却显得那受打击而盪到谷底的心更加冰寒。
他无法继续看着这个孩子独自崩溃下去,即使知道他与楠鹤处于同个世界却不同领域的空间,他还是缓缓伸出右手替楠鹤擦拭眼旁的泪水。明知对方不会晓得,鹤丸国永还是向前轻抚着,动作轻柔的像深怕弄伤对方,害怕此刻脆弱的孩子会经不住这次的坎坷。
『想哭就哭吧!有多少话我都愿意听你说。』他大声说出口,自己也哽咽的一蹋糊涂。
如果可以,他想抚平这孩子受伤的心灵。
如果可以,他想永远留在这孩子的身边。
两人看似在同一个世界,却是不同的空间。
而这份关心,似乎不仅于单方面给予。
沉静了一小段时间,楠鹤原先抓狂的模样也缓和了些,口中继续说着: 「哪里都不曾去过的我想不到还有什麽地方可以去?有什麽地方能让我留念?想想也只剩下这里。」
所指的地方正是伏见藤森神社,对楠鹤来说,这里是少数靠着自己的双脚能到达的地方。
而每天的到访或许只能到今日,楠鹤不认为自己还有机会以自己的意志离开那个家,因此,在此坦承了下一个事实。
「为了不留下遗憾,至少最后,我还是想亲口对你说。」
话语停顿在此,这样的自白也是楠鹤首次明确告知,这段如同奇缘般的相交相识……。
「谢谢你这些年来一直作为支柱陪伴我身旁,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但对我来说,能说出这些话的也只剩下你……。能任意妄为也只剩现在了,是时候该向你道别了,鹤丸国永。」
短暂的自由、受限的时间,在楠鹤这些话结束没多久,外头便传来了众多水花四溅的脚步声,他也如同稍早所说的离开了这个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