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指着冯妙瑜大骂道:“好啊,你现在长大翅膀硬了,就不管我和你弟弟的死活了吗?当年德贤皇后一家独大,那时你外祖家还是个六品芝麻官帮不上什么忙,我一个人在这深宫里护着你长大多不容易!你弟弟比你小两岁都比你懂事,前日还特地去法云寺为我祈福……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白眼狼,没心肝的东西!你这是要看着我和你弟弟去死吗!你害死我们,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活吗!除了我和你弟弟,还有谁能容得下你!”
护着她长大?可她八岁以前都是在冷宫里度过的,只有一个掉光牙齿的老嬷嬷陪着,冯妙瑜不明白她口中的护着护在了哪里,正想着,一只白瓷茶盏照面飞来,“砰”地一声落在冯妙瑜脑袋旁,茶水混合着碎瓷片四处飞溅,白瓷片落地,那一点嫣红格外刺目。
冯妙瑜居然很平静,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万幸这个时节天气还很冷,茶水凉的快,所以只是被碎瓷片划了个小口子。
要是滚烫的热茶……
张氏似乎也被吓到了。她像被蛇咬了一口一样,猛地往后缩了一下,过了好久,她才颤抖着拉过冯妙瑜,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怎么就流血了呢?这,这不会留疤吧?都怪你顶撞母妃,你要是乖一点,我怎么会……害你弟弟对你有什么好处?等你弟弟坐上皇位,你想要什么没有?二皇子必须死,就当母妃求你……”
冯妙瑜没说话,木偶一样安静,任由张氏搂着她大哭。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了,冯妙瑜有时候会想自己对张氏来说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事事都必须顺着她的心意来?冯妙瑜知道自己应该拒绝的。可偏头看到张氏那张美艳又苍桑的面容,那只涂了蔻丹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温暖的,她于是又一次心软了。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冯妙瑜垂下了眼睛。这话既是说给张氏听,更是说给自己听的。
侍女翠珠一直守在凤仪宫大门外。她见冯妙瑜出来时的发髻和进去时的有所不同,就连衣裳都换了一身,在冯妙瑜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翠珠不用想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肯定是凤仪宫那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翠珠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平日折腾也就算了,这人怎么连公主生辰这日都不放过……
不过,凤仪宫那位从来没给公主庆贺过生辰,也许早就忘记这回事了吧。
翠珠偷偷看了眼冯妙瑜,她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瞧不出喜怒哀乐来。
“时辰还早,我去老书院转一圈。”冯妙瑜想了想,道。
所谓的老书院,起先只是一间空置的宫殿,后来变成了皇子公主读书启蒙的地方,再后来,圣上扩建太极宫专门修建了一座书院,这座老书院渐渐就被人遗忘了。
藏书早都被搬走了,高大的木制书架变成了藤蔓攀附的架子,冯妙瑜在窗边坐下,指尖无意触到了一块凹凸不平。
也不知道当年是谁这样的顽皮,上课时竟偷闲在桌边刻了许多句话。
“许夫子是大王八,总罚我抄书!烦死了!”
“皇姐今天给大家带了自己做的绿豆酥,好吃,皇姐最好了。”
“三弟真讨厌,抢我的小老虎不说,还拿砚台砸我脑袋!希望他明日被许夫子抽背一个字也背诵不出来,夫子罚他抄书抄到手指抽筋!”
……
冯妙瑜抚摸着那一道道刻痕,就像是在抚摸记忆深处已经枯死的一截记忆,微微一笑。
嬉戏玩闹,当时只道是寻常,谁能想到十年后却是手足相残,挥刀相向。
待冯妙瑜回过神来时,天边已是暮色沉沉,远端亮起一星灯火。她拍了拍衣裙起身,已是掌灯时分,再不走宫门就要下钥了。
宫里给未出阁的公主都留着住处,但她就是不喜欢住在宫里,宁愿多跑两步也要回自己在宫外的府邸。
冯妙瑜和往常一样,沿着后院那条长满紫藤的游廊离开。这个时节紫藤连花苞都没有,苍白藤枝纠缠在一起,前面隐隐约约有一道修长的人影。
那人穿着粗布麻衣,消瘦的背脊却笔直如剑,个子很高,侧脸清隽,晚风撩起他的衣袂,飘飘然宛若画中仙。
看穿着打扮,应该是跟随主家入宫的侍从伴读之流。
只是这座书院已经荒废很多年,怎么会有旁人跑进这里,是迷路了吗?冯妙瑜一时也没料到会有旁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那人听见脚步声,立即垂首站到一边,让贵人先行。
“这是你落下的东西吗?”
冯妙瑜俯身替他捡了掉在地上的玉佩,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递到他手中,又好心提醒了句:“过会宫门就要下钥了。顺着这条回廊走到头,再右转就能走到大路上了。”
“多谢殿下。”
他说得一口十分地道的雅言,嗓音更是温润清雅,有如江上徐徐清风。
芒屩布衣,亦难掩风华。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冯妙瑜笑着点了点头。她看人一向很准,朝中如今有不少出身寒门的大臣是她力排众议举荐上去的。
日后若有机会,应与此人结交一二。
冯妙瑜在心里暗暗想着,径直离开了老书院,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人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目送着她远去,直到她的身影消溶在初春晦暗不明的暮色里。那眼神复杂而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