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陈月柏实在是看不惯他爸的那副嘴脸。
明明自己看不起赵旻枝,却还在饭桌上嘱托他们兄弟俩要好好对待她,像对亲妹妹一样。
怎么能把表里不一表现得如此自然呢?
陈月柏当场撂筷子,啪啦一声,在安谧的饭厅里尤为响亮,将餐巾随手一扔,径直离开。
陈彦华误认为他是不想赵旻枝来陈家,斥责几句后,也担心他在赵旻枝来的那天惹出是非,便不许他和他们一起出门迎接。
几人在客厅寒暄交谈时,他就站在三楼。
穿着过膝长裙的少女,浅灰色里透着一种如雾霾般忧郁的蓝,身型似乎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纤瘦,似水边蒲苇。
她的笑颜柔和乖巧,举手投足间尽是恭顺得体。
然而,陈月柏能看出,她的四肢百骸像被隐形束缚。
就像滂沱大雨中被淋湿的雀鸟,羽翼湿重,无法自在展翅翱翔。
他问赵旻枝:“你真要住我们家?”
意思是,这种拘束的地方,你以后真能忍受吗?
然而,没等赵旻枝回答,他就被陈月竹和陈彦华轮流斥责。
他跟陈彦华对着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黑脸回房间是常有的事。
每次都是温慈树和陈月竹当和事佬。
现下,客厅里的气氛冷若结霜。
发生这种始料未及的情况,赵旻枝有些不知所措,左右打量其他人的反应。
陈月竹打圆场:“阿柏就那样。旻枝,我带你去你的房间看看吧。”
陈彦华对陈月竹的表现很满意,和气道:“不用管他。旻枝,和竹哥哥去吧。”
她乖巧点头。
房间在四楼,再往上走是五楼的大露台。
套内起居室、衣帽间、淋浴间和阳台一应俱全。跟在他们身后的莲姨仔细介绍说,家具都是温慈树亲自挑选的。
拉开一面衣柜,里面挂满各式漂亮的崭新衣裙,也是为她准备的。
赵旻枝看见穿衣镜里的自己,在这敞亮干净的房间内显得灰头土脸。
也不知道那些衣裙适不适合她。
“竹哥哥,我有点累了,想一个人歇一会儿。”
她终归是乏了,特别是精神层面。
陈月竹善解人意道:“好,你留在这里好好休息,晚餐前我来叫你。”
赵旻枝独自留在卧室。她看一眼表面光整得没有一丝折痕的床铺,没坐下去,而是走到阳台,在雕花扶手椅落座,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翻找出姑姑给的东西。
打开绒布首饰盒,是一枚精巧的红色平安符。
赵秀清手巧,平安符的两面绣不同的纹案,都是寓意美好的祥瑞之物。
临别前,她说,要赵旻枝亲自将这个送给温慈树。
她看望过这个女人,虽缠绵病榻,但心性良善。
都说见面三分情。温慈树如能时时见着这枚平安符,便也会时时念着赵旻枝父亲的恩义。
姑姑用心良苦。
她合上盒子,双手捧放在腿上,脊背慢慢后靠,疲惫地闭上双眼。
-
送礼物的机会很容易就找到。
晚饭后,在客厅小坐一阵,她问莲姨,伯父伯母在哪。
莲姨说,在二楼书房。
上了二楼,拐过如迷宫的走廊,就到了书房门口。
她抬手,准备敲门,耳朵却捕捉到里面传来的细微交谈声。
夫妇二人在跟谁通话,语气毕恭毕敬,对方应该是很重要的人。
赵旻枝想起海叔提起的老太太,她独居在相邻的淇川。
“我本不想让你们接那女孩到家的,既然你们现在把她接回来了,那我也不好再差人把她送走。我只提醒你们一句,别让她和月竹、月柏走得太近,特别是跟她同岁的月柏。要是惹出一堆是非来,到时候我可不会顾忌她爸爸对你们的恩情。”
“妈,我已经告诉月竹、月柏,把她当亲妹妹看待,他们自然是有分寸的。”
这些话完完整整落入赵旻枝耳中。她怔在门口,右手渐渐垂回身侧,一股苦水堵住咽喉,酝酿好的语言和情绪就此消散。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肩头一抖,转过头去,眼底顿时蔓延开惊慌的愕然,像个被抓包的小偷。
陈月柏亦是顿步。
恐惧和不安似交尾的毒蛇缠绕在赵旻枝的心头,她的身体亦如冰冻般机械性的僵直。
她想,这个一见面就不太友好的人,肯定会告诉父母她在偷听他们谈话。
见陈月柏朝这挪步,她感觉他靠近的每一步就像一张张撕下的日历纸,站在书房前的最后一步就是她的死期。
赵旻枝绝望地闭上眼睛。
陈月柏大力敲门,跟讨债似的。
书房门打开,陈彦华和温慈树出现在门口。
“付从礼叫我去他家玩,我要去他那里住几天。”通知的口吻,没有半点征询同意的意味。
他说完就走。
旁的,一句没提。
陈彦华心有不悦,也不好当着赵旻枝的面发作,便问:“旻枝,你有什么事吗?”
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竭力保持镇静,双手奉上首饰盒:“伯母,这是我姑姑代我转交给你的礼物。”
温慈树双手捂嘴,满眼惊喜,欣然接过一看,是一枚平安符。
“姑姑说,平安符寓意好,希望伯母身体健康平安。”
陈彦华是难得的真高兴,盛赞平安符精致,让她们费心了。
送出平安符,了却完一桩心事。
赵旻枝没回四楼卧室,而是径直上了五楼。
露台开阔僻静,是无人打扰的绝佳场所。
月亮隐入云里,夜海昏昧深沉,褪去白昼的繁忙,只有偶尔的汽笛声与海潮声同时撞进耳中。
她看向很远。
然而远近都是一致的灰暗色彩。
眼前倏然变得模糊,如海水倒灌进来。
寄人篱下的悲凉和孤寂降落在肩头,如此沉的重量,压得她蹲下身,缩成一团,像海中孤立无援的小岛。
嶙峋突起的肩胛骨轻轻颤抖。
即使在这里,她连哭都是埋头小声啜泣。
肩头突然多了份实体重量,惊起的一瞬,软和的绒毯摩挲过脸颊。
是那股熟悉的清冽气息。
赵旻枝的眼里还含着泪,看向陈月竹时,他周身像有晶莹的光。
风吹云散,一弯月亮此刻出现。
他将绒毯重新给她披上,就地坐在她身边。
“没事的,想哭就哭吧,不要勉强自己。你今天已经很累了。”他的眸中映着幽光泠泠的月色,看向她时,如无声清泉。
她还是有所顾忌,却在听见下一句后彻底溃不成军。
他说,“有我在呢。”
泪水如涨势汹涌的海潮,淹没这个慌乱的夜晚。
陈月柏不声不响地站在他们身后,庆幸不是自己去安慰她。
他哥向来会说话,她都能哭成这样,要他这个嘴笨的人安慰她,那她眼泪不得汇成汪洋大海?
刚才他察觉到赵旻枝情绪不对,等她从书房出来,有心留意她的行径,见她独自上了五楼,便告诉陈月竹。
两兄弟的房间在三楼,一左一右,占据整层。
“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去看看?”陈月竹放下手中的书籍,略带疑惑看向倚在门口的陈月柏。
“有你就行了,我嘴笨,怕安慰不好。”
他转身回到自己卧室,从置物架取下一条薄绒毯。返回时,陈月竹正好出门。
“等等。”他将绒毯递给陈月竹,“楼上风大,别给她吹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