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县主便谦道:“哪里?他性子顽劣,谁家的贵女看得上他。”
袁夫人忽想起一事,道:“别是中郎将这孩子重情重义,还忘不了上一个吧?”
太后和清平县主俱都面色微变,谁也不发一言。
一直不言不语的公孙太子妃忽然插话:“袁夫人此言差矣,什么上一个不上一个的,中郎将本就胸怀大志,自然是把报效朝廷、奋武扬威作为男儿骋志的大事,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也说不准。待功成名就、建功立业,何愁没有女子相配?县主不必担忧。”
清平县主便笑道:“太子妃太抬举他了,但愿如太子妃之言,妾便安心了。”
太后也不欲再谈此事,刚巧见场上一个少年子弟,骑射俱佳,便指着问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众人一望,实在想不出是谁,都十分疑惑。
唯有黄氏忙屈身回道:“是妾的侄子郭令颐,才从北地郡回来不过数月。”
太后又细瞧了一会,笑道:“这许多年不见,郭小郎长这样大了?”
黄氏忙道:“今年十三了。”
太后想了一想,才道:“这样小,却样样出众,难得了。如今还小,过两年该好好寻一个淑女才配得上他。”
恰值黄氏之兄御史中丞黄瑾的小孙女随她祖母萧氏绕于太后膝下,这黄氏小女不过五六岁年纪,童言无忌,听了太后的话,仰头道:“郭小郎年纪小,我也年纪小,不知可能配得上他?”
众人先是一惊,又是大笑。
萧氏忙道:“这孩子胡说,可是差了辈儿了。”
太后便命那孩子过来,拉了她的手,打量着她,笑道:“郭小郎和郭使君只是叔侄,与你们不是直接亲戚,差辈儿倒没什么。就是你家这小女娃也是好个模样,若不是太小了些,还真可匹配得。”
众人说笑间,天子已忙完了外面的事,也坐了车辇来校场,其奉车侍驾仪仗之威严又非太后所比。
众人见圣驾来临,无论场中还是看台,无论谈讲议论的、悠然闲聊的、比试骑射的……俱都停下手中事,先是肃立场上,待车驾临近时,由先期到达校场待命的皇太子率领迎候。除太后外俱行俯伏叩拜之礼,原本热闹纷扰的校场,一时鸦雀无声。
只见这天子不过四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容清瘦而冷峻,看似与寻常贵家男子并无二致,然目光威严贵气却非世人所有。
此时他端坐辇上,受万众叩拜,脸色却十分平淡,想是他为天下至尊已久,于此种情形已经司空见惯,并无格外的悲喜了。身为天子,乃天下河岳之主、人间万民之尊,占据普天王土,统御世上万灵,自该是天地间最畅怀快心之事了。然唯有左右侍奉的近臣,才能在辇下,悄然观察天子需求时,方可见他眉头微锁,殊无欢愉之色。
倒是与他同辇的赵美人笑容倾国,令春光失色。
而原本跟在天子身后的邵璟、梁略及其他扈从郎官等自入场后,也都跪拜于地。待天子到了看台处,才命宦官令众人皆起。
天子重孝道,并未立刻到事先在校场看台最中央处准备好接驾的彩棚中,而是先到了稍后侧方太后与中贵眷所在棚中去问了安,太后也向天子道了乏。此后二人又寒暄数语,太后便请天子自便。
天子才走出数步,太后忽叹了一声道:“不见赵美人也有数月之久了,不如就留在这里陪陪我这孤老婆子吧,赵美人不要嫌弃才好。”
太后在天子和宠姬面前这样言辞不善,还是头一回。
赵美人没想到一向不问世事的太后忽然插手天子妃嫔事,心里也十分忐忑,忙看向天子。
天子回身笑道:“赵美人侍奉朕一向勤谨,故而宣召得多,未曾想忽略了侍奉太后之道。这却是朕疏忽了,请太后容谅才是。今日这是为了侍奉之便,才召见赵美人的。”
太后也没想到天子会当众回护一个姬妾,然话既已出口,又不能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便也笑道:“陛下难道只有一个赵美人吗?别的都不会侍奉了?这样吧,难得能见赵美人一面,让她和这些命妇们亲近亲近。天子那边换个人就是了,梁美人过去侍驾吧。”
太后让这梁美人去,不过是因为这梁美人在后宫素来谨慎恭顺、行事可人,难得的是她也得天子宠信,这样安排也不至于令天子不快。
赵美人听了自然变了脸色,天子却不急着表态,只在满室林立的妇人中笑着看向梁美人。
梁美人心思飞转,脸上却从从容容地笑着,先向太后行礼,又向天子行礼,方缓缓说道:“太后美意、君恩深厚,妾铭感于衷。然今日虽非朝廷之宴,却也是满朝文武、亲贵世家皆在,天子乃贤君,应有重臣股肱环绕,妾一届后宫妇人,不敢僭越,有辱陛下令名。”
太后听了固然赞叹不已,天子亦是点头微笑,清平郡主与顾绘素等人也各在心中大为钦佩。
唯有赵美人脸上作烧,看看天子又看看众人,终究无法,只得移步于近侍依照品秩新加的食案前,只是满脸的不情愿,与众女眷的喜色格格不入。
此后各家男女皆借春宴相互结交攀扯,其间也难免褒贬人物,留心各自家族的婚姻事。
其间梁美人果然从梁府的婢女那里打听出了她兄长梁略与郭述夫妇失和的始末,寻了个空便悄悄报与太后。
太后听了便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不过是小儿女吃醋啊。素日里看着棠棣是个温顺识大体的啊,如今是怎么了?是不是梁左监宠妾灭妻失了嫡庶礼数,让棠棣没了面子啊?她是最重体面的。”
梁美人语气从容,面容含笑道:“也不是,其实那女子原是妾的父亲一个旧部的女儿,她父亲是战死的,合家都死在狄虏手中。妾的父亲可怜她无依无靠,便令兄长梁略纳为姬妾。后来要娶郭五娘子,郭家便说在嫡妻生下子嗣前,不令梁略有妾生之子。梁略原本也不好女色,妾父兄更欲尊崇郭氏,便直接遣散了姬妾。想必是因为那女子实在无处投靠,便养在别处了。到底是何详情,妾入宫早,也不能完全知悉。”
太后一想,大约也明白了此中情由,便道:“郭家的女儿自然骄傲些,她大约是觉得你兄长背着她纳妾有损她的令名吧。待我亲自和棠棣说说,教她不可再闹。你也让你那兄长不许和棠棣拗着了,给她点面子接回去也就好了。”
梁美人既然已经替她兄长解释清楚了,又念及梁家当日能与郭家结为婚姻乃是太后出面的,也愿将二人之事小事化了,道:“其实也不怪郭娘子,到底是妾的兄长处事不周全,这事若有难处,自然该和郭娘子好好商量,怎么能瞒着呢?再则他们两个自成婚起,据说两相情好,突然这样,郭娘子自然心里过不去。”
太后点点头,终于又道:“棠棣只怕是一时想不开,然她最是个识大体的,我和她一说她必然不会再闹。梁左监那边,别的都好说,唯独一样,决不可做违背夫妇恩情的事。那些狐媚女子不可宠溺太过。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晚了。”
梁美人总觉得太后是意有所指,可是却不知是指谁,也不知“发生就晚了”的是什么事。似乎是指天子新宠赵美人,又似乎不是。
太后到底关切,也不好单让郭述前来,便点名要见郭家的女公子们。少不得郭霁和郭芩也要陪着去,太后自然旁敲侧击地说着婚姻的大道、女子闺阁的事,郭述心里自然明白太后的意思,只得点头称是。
梁美人等又在旁点染气氛,夸了一阵子郭芩、郭霁两个,如此这样一番才放郭芩、郭霁回去令她们自便。
太后却留下来郭述,亲自携了她的手,命她在身边侍奉。
“棠棣,身为女子,即便出身贵重,也不可任性。若梁略做出了那宠妾灭妻的事,你定要告诉我,我当为你做主。可如今梁略这孩子不过偷养了个外室,你就这样,别人该说你是妒妇、悍妇了。何况梁略也可怜的,这岁数了没个孩子。身为大妇,胸襟要宽广,岂可如那小家子女似的?你母亲当日曾在我身边侍奉,如今她没了,就当我替她教导你了。”
趁着人都关注场上的时候,太后就这样拉着郭述的手,语重心长的字字告诫。
郭述素来性子素淡隐忍,又见太后目光殷殷,如何能不感激,如何能不应承呢?
“棠棣,我知你不是小家子气,你同你母亲一样,因为自己样样过人,便想要花全开月常圆。可你抬起头来,好好看一看,眼前这些人谁不出身高贵,哪个不是风光无限?可是又有几人称意?别只说女子,男子亦如此。就是天子,也不得如意,你又何苦求全责备?”
郭述听了太后的话,瞧着眼前一片花团锦簇,和乐忱忱的景象,心里一阵酸楚,犹自撑着面上的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