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以为他是在谑笑,便撒了个娇,道:“除了阿兄,还有谁这样待我?”
邵璟便似笑非笑,道:“有个人特地从河西万里输送,指名说要让郭娘子尝一尝今年的新粮。我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
郭霁心知此人便是孟良,她早听说凉州输粮解了京城饥荒,却没想到乃是身为刺史府长史,已然代行刺史之职的孟良亲自押送来的。自此也可见此事关系重大,须保万无一失。这样想着,便下意识地四下里去寻,却哪里见孟良的影子,自己也笑了,便问道:“文嘉也到京城了,怎么不见他来看我?”
邵璟听她说“文嘉”二字,便嗤笑一声道:“什么时候连‘文嘉’也叫上了?我竟不知你们都能称名道字了!”
脱口而出的“文嘉”两个字本已唐突,又见邵璟语意深长,郭霁脸上一红,讪讪地,无可回话。
邵璟见她尴尬,便笑着目视阿菜道:“这位可是此院主人?多谢你照拂阿兕。仆略备些许饮食,敬奉娘子,粗劣不堪,娘子毋弃!”
阿菜愣了一愣,半日才明白他是同自己说话。见天神般的人物能与自己交口而言,情不自禁便跪拜行礼。
邵璟不愿受人之礼,便示意郭霁去扶,自己只微微躬身行了个寻常揖礼。
那边军士闻言,便又将两担物事单独分了出来,置于阿菜面前。阿菜便一叠声地道谢,可巧她的幼子睡醒从厢房走出,见了这些馔饵,皆是平生所未见的,哪里忍得住,便要上前抓食。阿菜当即便拍开稚子,怒声呵斥。
那小儿本已馋涎欲滴,到头来却连个渣渣也没吃到,反被母亲打,不禁嚎啕哭闹起来。
那军士看不过去,便自取了一个饼饵放入小儿手中。那小儿赶忙接了,再也顾不上哭泣,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阿菜看见,想到自夫婿死后日子苦楚,别过脸去擦了一把眼泪,却又转过脸来笑向郭霁道:“今日何等有幸,有贵客入门。郭娘子且招待客人,我去厨下帮忙。”
郭霁心中恻然,却也无可慰藉,只道了谢,便要引邵璟登堂。
邵璟却仰首遥望天边,摆摆手道:“不想这乡野地方,风景却夺人心魄。”
郭霁顺着邵璟的目光一看,只见夕阳摇挂西天,即将沉没。
这夕阳晚景比之白日更加恢弘,落日灿如金纸,霞光赤色如丹,晚云幽深如墨,满照荒芜光秃的残冬大地。大地迎着这最后的绚烂光芒,虽依旧苍茫沉默,却透出久藏深埋的生意搏动。
只是时光终究追不回,硕大的落日只能渐渐沉入彤云织成的纱幕,一点一点地被裹缠,陷落。然而那玄纱能网罗渐沉的落日,却锁不住她的浓烈。
一身玄纱,反为落日添了几分博大深厚。其形有如金轮,其色深沉如渊,浑融不化,圆转不改,直到终于腾地一下子,跃入群山之外,徒留晚霞与黑云黯然落寞,天色向晚 ,很快入暮。
其时,阿菜已在几名军士的协助下做好了几样饭食,虽不及贵门庖厨的精工细作,却也有滋有味。况有军士到几里外筛了两坛浊酒助兴,邵璟也不嫌粗劣,照样饮的兴浓。
酒到酣处,郭霁便举杯拜谢邵璟暗中运作她遇赦之德。
邵璟饮了酒,环顾简陋的屋室,只见天光已暗,并无灯烛,唯有仅有的柴草燃起的火堆照亮一室幽暗。
说是堂屋,然狭小逼仄、四壁萧然,连她在凉州时居住的卧室都不如。门窗透风、寒冷阴湿,坑坑洼洼的地面,连坐席都难以平整。
唯有坐席及足案是新送来的,想必是郭氏兄妹送来的。
又见她一身粗缣裌衣,实在单薄寒素。
自她家出事后,他多年庇护照料,情谊深厚,不忍见她这样苦寒,于是置杯长叹:“阿兕,明日跟我回雍都吧,你独居此处,不是长久之计。”
郭霁却摇了摇头,道:“阿兄,我并非没有亲族在京。此前也曾借住在卫将军家中,可我都辞了。你待我有如亲兄,可我不愿寄人篱下。”
邵璟听了,沉默良久,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郭霁不解,看向已经微醺的邵璟,“我在此处甚安,族中从兄姊也常来接济。此间房主待我极好,正好相伴。虽然清苦,然素净怡然。”
邵璟便点头道:“你一向自有主张,我不勉强。不过只怕你在此处呆不久了。”
郭霁诧异,道:“阿兄何出此言?”
邵璟沉吟道:“近来宫中有些不安宁,梁贵人正是用人之际。”
郭霁满心疑惑,道:“天子已经顺利即位,梁贵人虽不得封后,却也是堂堂天子之母,何以用人?”
“你也见过卫将军了,难道还不明白?”邵璟见郭霁茫然,便笑道:“梁贵人虽是天子生母,却不得封后;卫将军虽奉诏顾命,却以大将军为尊。这你还不明白吗?”
郭霁心中一动,自然而然就压低了声音:“先帝……不信任梁氏?”
邵璟却摇头道:“不是不信任梁氏,是不信任任何一方势力。故而以太后及大将军之尊掌控北军五营来压制梁氏,又以梁氏之亲控制郎卫来保全天子身安,又兼以中常侍、姜策统领宫内朝中来牵制两大外戚。”
郭霁沉思半日,方道:“如此布局,倒也稳妥。”
邵璟却冷笑道:“怎么看都稳妥,可是天下哪有长久的稳妥?先帝驾崩后,大将军便与中常侍、海西侯等结盟,暗中勾连梁王,急着在北军五营树威,又处处打压梁氏。就连梁贵人与天子,也被太后强行分宫而居,探视也要经太后允许。如此境况,何其危殆!生死存亡之大,梁氏岂能甘心?如今借着流寇之事,渐渐扭转局势。日前梁贵人宫中却不知为何失了火,贵人本有咳疾,为烟火所呛,勾起旧疾。天子借此哭诉于太后前,欲要孝事母亲。到底是天子生母,太后也怕将来天子长成后于陈氏不利,允了贵人与天子可得五日一见。又怜梁贵人处宫人当值不力,先是调了羽林左骑保护贵人,又拨来女尚书顾氏侍奉。梁贵人担忧天子,便推荐顾尚书仍侍天子宫中。至于贵人那边,顾尚书又推举了你。如今虽还在议中,然已八九不离十。”
郭霁听得一阵心慌,赶忙摇头道:“宫禁深重,风浪不息,我无才德,岂能堪任?”
邵璟停了半日,方将目光落在她身上,道:“阿兕,郭氏宗族覆灭,眼见着百余年荣光不再。你的家人如今都在巴山蜀地,饱受饥寒屈辱。难道你肯袖手不理吗?”
郭霁听得心中激荡,忽想起在凉州时邵璟令人转交来的郭令颐书信,其中有言:
今弟百拜书与阿姊,令弟有年,得不死于蜀地,终不使异日吾家子孙以罪人之名存身立世,蒙垢忍辱……
她心如飞絮,纷扰难定,终于在邵璟审视的目光中,咬牙点了头,挺身向邵璟道:“我终不能使吾家子孙以罪人之身存身立世,蒙垢忍辱——可是我并无洞悉时局之慧眼,亦无奉事宫中之才德,愿阿兄教我!”
邵璟听罢,不禁暗舒一口长气,指着墙下两个大箱笼,笑道:“你放心,我必不会任由你孤军奋战。就连你此去宫中的行头我都给你置办好了。至于时局——能告诉你的,自然慢慢以实相告。可是,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郭霁不知该说什么好,迟疑半日,才叹了一声:“阿兄如此待我,我又何以为报?”
邵璟却睨了她一眼,笑的得意,似乎别有深意,又似乎只是寻常谑笑,道:“知恩图报,理固宜然。只是这回报如今还没想好,待我想好了自然告诉你,你可不得推脱。”
“那是自然!”
郭霁答应得爽快,却只当是闲聊笑谈。她从未想过有一天邵璟会向她讨还“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