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人侃侃而谈:“你有所不知,这荆州慕容家主不过二十来岁年纪,仗义疏财,最喜豪杰。如今生下长子,听说此子生时便与众不同。其母梦一仙童左手持量,右手持衡,忽入怀中。想必长成之后,必成气候!”
几人正谈论地兴浓,忽有邻近隔间中不以为然,高声反驳道:“世间异事,自古有载,然这些怪异之事只怕未必真。我先前行走权贵之家,便听人说,有个方士极其灵验,说北地郭家有个娘子生而不凡,当生贵子,他日母凭子贵,贵不可言。然据我所知,这北地郭氏数年前获罪族株,而此女于归也该有十年了,并未生下一男半女。可见此事虚无缥缈,甚不可信!”
郭霁先前还听得入迷,忽闻此言,因言及从姊郭述,不由恼了,忍不住就要上前,忽觉被手腕一紧,却被邵璟抓住了手臂。
“阿兕,还是那么沉不住气!闲谈论人,世人未能免俗,装聋作痴,亦非愚人。”
邵璟的话语轻轻传来,郭霁因此想起数年前,她方及笄,扮作男子偷入渭北学宫,因虞家的不肖子弟与董宁语及其从姊当街撞翻梁略外室的话,误泼梁武的事。
彼时她不谙世事,如今却历经生死磨难。而梁武虽是纨绔子弟,却也年少飞扬。相隔数年,物是人非,而追踪蹑迹,思想往事,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你沉下心来,听听人言,未必无所裨益。”邵璟低声提醒道。
郭霁方醒了过来,颔首应答。而两个隔间之人已经凑在一处,又一番争长论短。
其中一人向其先因财力不足即将远赴荆州之人道:“先生既乏资财,其实也不必非要去京华而附商贾。我为先生谋划,不如就在京中,投奔权要之家,岂不远胜到那荆蛮之地?”
“权要之家哪里是好投奔的?我奔忙劳碌数年之久,连权贵之家的大门也没摸到。先生之言虽善,然于仆实在无益。”
“你那是没投对人,自然徒劳无益。我为你指点几家,或可一试。”
“先生明以教我,若果真能得生路,不忘先生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先生不必客气,君等且听我分说。这京中权要,大多目中无人,不喜结交寒士,然有两家不同。一则是公孙家,其家伯善先生,乃是人中龙凤,豪爽阔达,不拘小节,寒门之士多依托其门。二则是西乡侯韩令德,如今受命为长水校尉。这位令德先生,不过二十余岁年纪,生的奇伟风流,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吞吐包容之襟怀非常人可比。”
那人听得心头振奋,忙请教道:“敢问这二位贤公何处去寻?有何门路?”
“这位公孙先生,如今丁父忧,往往不在京中,而在郊野山中,以守丧为名,实则训育子弟,结交岩穴之士。你若有心,我可推荐。韩侯令德公,有个亲信爱重之人,如今亦局司徒长史之位,最爱网罗贤士,若蒙他青眼,必可为韩侯所用。再者,韩侯常举办夜宴,只要有人引导,无论贵贱,皆不阻拦。只是非紧要之人,未必能近韩侯的身。然宴席中,有安插好的心腹眼线,各处窥察,若遇着贤达,便暗中举荐于韩侯前,彼时韩侯自会相邀。先生若有真才实学,不怕为韩侯遗漏。”
“多谢先生指点,我便留下碰碰运气,或可立足于京中,也未可知。”
另一人便插言道:“这位先生所举二公最爱纳贤不假,然我举另外两人,若得看重,前途光明,胜此二公多矣。”
“京中还有这等人物?快快说来听听!”
“今日风云际会,当涂掌事者乃大将军梁氏。现梁氏家主大将军梁平侯,乃天子亲舅,太后之兄,又雅爱贤才,礼贤下士,天下群贤望之如水之归海。再者,高都乡侯邵元璨,战功赫赫,两次平定京中叛乱,身居右将军,仪同三司,开府议政,他所认准的人,都亲自栽培,倾力推举。如今在凉州身居要职的孟氏子弟,原是幽州人,得其亲自教导,前途不可限量。就连当初武威郡的一个乡野鄙人,因剽悍刚猛,被当时身为凉州都督的高都乡侯收入幕下,如今也得以在京中任军职,名显京营。”
郭霁听到此处,抬头望向邵璟,笑而不语。邵璟见此,便笑指着她的鼻子,低声笑道:“又来取笑人。”
郭霁也不躲,却将鼻尖一挺,照旧笑着瞥向他。邵璟反倒拿她没办法,摇头叹笑而已。
“兄台所说的,可是身任骁骑营百夫长朱贲?这朱贲与他兄弟二人,精明强干,勇力非凡,难怪得高都乡侯格外推重。”
忽一人嗤的一声笑道:“大将军梁平侯也罢,高都乡侯邵元璨也罢,又非公孙氏与韩氏所能比。他二人虽重贤纳士,却门槛极高,非君等能入幕的。”
“张先生还是这样扫兴!我等最爱臧否人物,畅谈天下事。至于成不成的,有什么关系?若成,是条门路;若不成,便当做下酒之肴。”
“这才是真名士,不拘小节。”
“你们也别气馁,我倒有一门路,你们若是能打动这个人,得她举荐,大将军也好,高都乡侯也好,都要给面子的。”
“谁人有这样大的脸面?”
“谁?还能是谁?此人现侍奉天子,堪称女中英豪。”
“难道是高唐县君顾女傅?”
“正是!”
“此言得之,这次宫变后,顾女傅权势显赫,若得她举荐,何愁功名不得?”
“这顾女傅虽难见,但她父亲从前不过是个县令,如今因女骤贵,入了太常署,倒不托大。”
“她还有个亲弟,今为郎官。从前在太学为诸生。若识得个太学生,也可先转托引见于这顾郎君……”
几人正说着,忽另有一櫊间中人道:“君等可曾听说凤县有个贼首名唤张得,杀人越货,判罪当为刑徒,哪知此人逃入山中,啸聚山林?”
“倒略有耳闻,听说此人不过十五六岁,竟能为祸一方。”
“日前这张得竟看上了凤县何家的女公子,求为姻亲不成便夤夜来抢,哪知人家凤县何氏府丁甚勇,不但打退了贼匪,且折了这张得手下数十人!”
“好个何氏!贼匪张得凶悍狂妄,劫掠了多少乡民豪贤?如今折在何氏手中,也算大快人心。”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张得已然逃了出去,并放出狠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让这何氏举家女子,尽为婢妾’!你看这贼匪何等凶顽,这张得何等牲畜!只怕这厮衔恨在心,将来为祸何氏。”
“什么世道这是!凤县何氏可是有名的豪贤,这次关中饥荒,凤县得以独存,皆因这何氏联合乡中豪绅,开仓赈济。谁知竟惹了这货,恐贻他日之祸!”
“就算张得凶顽也不怕!何氏是什么人家?家中修的堡垒,养丁无数,区区盗匪,不在话下!”
“那也未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有浮沉,事如转烛。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若换做别人也罢,可这张得,好勇斗狠,衔恨偏狭。他日未必不卷土重来,难道何氏皆如今日之盛?”
不但此前谈及“招贤纳士”的一行人听呆了,就连郭霁也听得心中震荡,转脸看向邵璟。
邵璟却笑笑道:“一爿逆旅,道尽人间万象。流言之中,尽有真相。此事在这‘长流馆’中,不过是牛之一毛,没什么稀奇。”
郭霁听罢,便知盗贼猖狂,竟至于关中秦川,然今无可奈何,唯暗自留心。
此后,便有人赞叹一柄玄铁长剑,先前之人人听见,皆止了前话,又延颈伸项,乃至于离席窥看,都去赏那剑去了。
此时孙邑早已归来,静静待命。邵璟远远瞧了一眼,便道:“走吧。”
三人遂拾级上楼,直入楼上雅间。这二楼不同下面堂中,皆是封闭了的隔间。其间空间更大,小者可聚十数人,大者可兴办宴席。然人却少,显出几分空寂来。
酒肴随之而至,尽是獐鹿兔雉、山菇水芹,皆山野风味。虽不比雍都名庖的精烹细脍,却别具风味。
郭霁与邵璟驱驰半日,饿的紧,一面听隔壁丝竹管弦柔和轻缓,雅士高人浅斟低语,一面进膳,十分快意。
只听一声悠悠叹息,一人从容徐言:“近来风云际会,前无古人,不知公有何高见?”
“天有风云聚散,人间暴雨疾风。仆自幼读史,自谓笑看风云。哪知世间竟有这等沧海之变。九重天上弹指一挥,世间万民风平浪静,一夜之间神机变幻,竟是神不知鬼不觉。这一次连我也看不透了,先生必能为仆解惑。”
“解惑’二字,在下何敢?不过近日结交些棋友弈朋,今日便以棋局为例,一吐胸怀,尽述愚怀。”
“请先生畅言,尽展深微机妙。”
随后却再不闻人语,唯一阵棋子轻敲之声声声入耳。郭霁不解,瞧向邵璟。
邵璟却只仰首倾杯,笑道:“在这‘长流馆’,笑谈天下事,妙闻世间情,靠的可并不是口耳之间,方寸之内!阿兕,你要学的,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