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收住笑,控制在一个听起来愉悦又害羞的状态,郑庭酒问他:“去沈家才能想?”
凌初一没答,转过身说了句“我回学校了阿绾”,然后在沈昭的“小兔崽子谁允许你这么喊的”和杨绾的“让司机送你”的双重问候下飞快换了鞋,一溜烟跑了。
跑出沈家,冷风迎面扑进他的怀中,凌初一呼出口热气,笑起来:“在学校也想,在路上也想……我就是今晚想起点儿事,过来问问沈昭,现在就回去。”
郑庭酒“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放松下来:“你的老师告诉我你跟乔东隅校外约架去了。”
凌初一:“……”
一时间分不清谁更不靠谱一点。
“没有,我不知道乔东隅也跑出来了,不会打架,别担心。”凌初一凝神听着,电话对面有被话筒放大过的讲课声模模糊糊传来,他微微一哂,喊道,“郑庭酒。”
“回去上课吧。”他把郑庭酒的话堵回去,“明天再说。挂了。”
凌初一说到做到,在路上也想,在学校也想,一路想着郑庭酒回去,在学校想到失眠。
有这样一种说法,如果耳根莫名发红发烫,那就是有人在辗转反侧地思念你——
郑庭酒耳根都快掉了吧。
服了。
凌初一无声长叹,在黑暗中动作僵硬地坐起来,把脸埋在手心轻轻呼吸。
严格来说,算不上“思念”,而是“回忆”。
一场轰隆隆的挖掘活动在他的大脑中无休无止,寻着地图上“郑庭酒”三个字片刻不停地往下挖,恨不得往回挖够二十二年,回到郑庭酒出生的那一天。
凌初一很认真地怀疑他应该忘记了很多关于郑庭酒的事,现在存在于他脑海中完整的、只属于他的那个郑庭酒一半基于回忆一半基于想象,他过去没有想过要找到界限,这一刻却有些犯难。
因为真正的郑庭酒出现了。
他总不至于连这个也分不清。
凌初一突然觉得有些反胃,冰冷漆黑的空气里似有灰尘漂浮,压得人喘不上气,凌初一立马放开手深呼吸,来回几次,呼吸渐渐均匀后才轻手轻脚下床。
“你怎么还没睡,找什么呢?”
胆子再大都能被这突兀的一声吓到原地去世,大冷天的,凌初一人都僵了。罪魁祸首发现他没动静了之后麻利地坐起来,两只脚踩在楼梯上往下望,然后“嘿”地一笑:“这么不禁吓?”
“……你有病吗?”
“没有没有,逗你玩的,早知道你没睡刚才就一起打游戏了。”乔东隅两步跳下床,音量没有一点凌晨两点的自觉,兴奋又沙哑,“过来看看这关怎么过。”
凌初一不想说话。
乔东隅拧起眉:“你不会是偷摸下来做题的吧,你有毛病吗?”
前几天月假这人又把新长回来的头发剃了个干净,只剩下薄薄一层青皮,手机屏幕幽幽光芒的照耀下,乔东隅的表情拽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抡椅子打人,凌初一看他一眼,又无语又无奈,背靠着桌子抿唇沉默两秒,然后笑了一下,伸出手去接手机。
冰冷漆黑个屁。
“你穿件外套先,不是怕冷么。”乔东隅倒是一点没觉得冷,光脚踩着地板打算把自己椅子拖过去,发出第一声刺耳的噪音的时候,这人死去的公德心终于短暂地复活了两秒,“我声音是不是太大了?”
凌初一没理他,沉默又高效地操纵乔东隅手机里那只奇丑无比的贪吃蛇。
乔东隅打着哈欠坐下来,压低音量:“你为什么还没睡,被骂了不高兴?”
“不高兴我们明天再去找赵信理论理论。”乔东隅说得认真,“多不公平啊,我写三千字你只写两千字,我是看你出去我才出去的,那赌约本来就是拴你身上的,我俩生死相随不是很正常?!没想到赵信竟然那么生气,他没有人性,不讲道理,他罔顾律法,他……”
凌初一漂漂亮亮输了,把手机塞回他手里:“我赞同,你明天就去跟他说他不讲道理。”
乔东隅看一眼屏幕,得分比刚才还低,他嫌弃地评价了两句,又“虚心求教”:“我怎么说好一点?”
凌初一:“……?”
“赵信不理我了,靠,老子想到凌晨两点都没想明白他凭什么这么生气,我难得孝顺一回出去给他买个生日礼物,他转头就让我写三千字检讨!狼心狗肺!狼子野心!狼狈为奸!”
“生日礼物?”
“就这周六,我也是才想起来。”乔东隅把下巴往椅背上放,硌得慌,他只好拿手垫着,话语里是显而易见的烦躁,烦得他又开了一局游戏,“他一个老光棍,老婆孩子也没有,我估摸着我妈也不会给他送什么礼物,那他一个人得多凄惨。我还说……”说到这里他难得聪明了几秒,提醒道:“不过你们就算了,不然说他受贿怎么办?”
三言两语之间凌初一也听明白了,试探道:“那你?”
“我是他外甥!亲的!!”像是为了营造某种秘密的气氛,乔东隅又压低了音量,不过尾音还是没能控制住,震惊中混合着迷茫,还有一丝隐秘的骄傲,“我说他怎么跟有病似的这么爱管我。上次咱俩打起来,我从医院跑出来就被他带回他教师公寓了,喏,就食堂后面那片,后面我也去过几次,蹭饭什么的。之前有一次帮陈玉晟那傻缺伪造假条,我去,你知道我翻到什么了吗,赵信书房抽屉里有张全家福!我去!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我外公外婆,还有我妈,那照片上赵信嫩得跟个大学生似的,笑得太傻了,我妈看上去倒是变化不大,而且——”
乔东隅没“而且”下去,愣是卡在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屏幕上也随即“GAME OVER”。
凌初一奇怪地看他一眼,借着乔东隅手机屏幕那点微光意外在他眼中捕获到了一点光亮。
一种对凌初一来说有点陌生的光亮,叫作亲情。
“我好久没见过我外公外婆了,不知道老两口投胎了没有。”乔东隅傻笑两声,笑意短暂地停留了两秒,又被卷进喋喋不休之中,“说真的,我当时都想把他照片偷了,还好我有素质。那两天我上课老认真了,就这样,他今晚还对我发那么大火?!”
乔东隅自从知道这层“无中生有”的亲戚关系后就脑容量过载了,他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不过赵信对他好是真的,他再蠢也知道这一点。
赵信不说,那他也不说。
你不说我不说早晚要憋死,还好凌初一今晚自己要来听他叭叭,乔东隅看他一眼,不满地“啧”了一声:“快点,给我个解决方案,不然我还怎么送礼物,难不成我要去给他道歉?我拉不下这个脸。”
凌初一终于开口:“你出去就买了个礼物?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我还顺路去阮绿画室看了她一眼,上次我和江修他们去看她她特高兴的,我想着她明天不是考试了嘛,带她去吃点好吃的放松放松,她老师没让,我就回来了……就第一节课下课,那会儿我已经回来了。”
“哎,说到阮绿,我觉得她现在这样特好。”乔东隅支着下巴,感慨,“你不知道,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这人,特拧巴,特难交心,还得是我这种温暖如春的人才能感化他。”
凌初一默然环试一周,依稀记得谁说过这宿舍本来是住满的,然后,嗤笑一声。
“啊对,她之前就老这么冲我笑,实话说真挺惊悚。”
乔某今晚天赋异禀,酷哥形象荡然无存,话多得能赶上江修。
“其实我之前在她家便利店碰到过她以前的同学劝她回去上学,听他们说过……阮绿以前是个那种看谁都会红脸的小可爱——”乔东隅的语气惊悚起来,“不过我没看过,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拿刀来着,很勇。”
然后又惆怅下去:“我最先认识的是阮绿的妈妈,她妈妈叫卫青洲,‘青洲’是我们老家那儿的一个小景点,我小时候很喜欢去。她妈妈经营着他们家的便利店,叫蝴蝶,也很好听,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叫阮绿就叫‘小蝴蝶’哈哈,挺有意思的,而且她妈妈特别,特别……特别像个妈妈。”
凌初一一愣,抬眼看过去。
乔东隅这会儿已经旁若无人地聊爽了,什么都往外说——或者说很久没人这么好好听他说过话了。
“你应该不知道,我是泗城人,跟他们是老乡,她妈妈知道后就特别喜欢我,经常叫我过去吃饭,给我买手套买围巾,送我很多我们那边的特产……其实也就是去年的事。”乔东隅低头,沉默了很久才笑了一下,“那时候真好啊。”
“那时候他们家还没有出事,阮绿也还在画室集训,她妈妈总说等她回来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没想到会是在很久以后,以那样的方式认识她。
孤独,冷漠,倔强。
凌初一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就听到乔东隅有点紧张地问:“我是不是在泄露人阮绿的隐私?”
“……主要是在泄露你自己的。”
“那还好还好……阮绿应该不会把我毁尸灭迹吧?”乔东隅抬起头,冷笑一声,切换回酷哥人格,“只好让你闭嘴了。”
凌初一老实地一点头:“行。”
“算了算了。”乔东隅一抓头发,烦躁地站起来,“我还是先想想怎么让赵信后悔……”
凌初一也跟着站起来,从书包里摸出水杯,仰头灌下一口水把药吞了,很干脆地说:“你明天去跟赵老师说你去看阮绿了,让她考试别紧张。好好说。”
“就这样?”
“就这样。”
他语气笃定,乔东隅也跟着莫名其妙自信起来,压在他心头好多天没人说的事也说了个痛快,心里一轻松疲倦就争先恐后涌上来了,乔东隅站起来就要往床上去,躺下了才良心未泯地问了一句:“那你为啥不睡?什么烦心事说来小爷听听。”
凌初一弯起眼:“想我对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