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川一边和凯特说话,一遍用手拨弄底座的杠杆,瞬间,整座星象仪就像拥有了生命一般,行星随着中轴旋转舞动,铜臂也跟着转动起来。露在外面的机械装置发出滴答——滴答——滴答的响声,但是各个星球运行得却十分平稳流畅。如果站在合适的位置看,铜臂就像是凭空消失了,这些星体自由地在空中飘浮。
凯特觉得这人真割裂,嘴上在跟他说严肃的正事,她脸上的表情却像圣诞节的早晨一觉醒来看着面前圣诞礼物的孩子。
滴答滴答。星象仪上的星辰与行星在有规律地旋转着。
“这里的星星我全都不认识。”少女盯着一个螺旋状的星系看了好半天。
凯特正打算让她站起来好好说话,一阵凉意突然从他的脚底涌上全身,远处走廊中突然闪过一片光亮,头顶的荧光灯里闪烁着惨白的光,就像个灯塔似的。
眨眼之间,光线竟然变成一团打着旋的黑影,里面有一种许多条腿的东西在游来游去。凯特一把抓住木川的衣领,扯着她就朝滑梯后面跑,光线在蠕动,凯特捏着她的力道也越攥越紧,木川的肩膀都快被捏碎了。
阴影之中,青年的手正按在她的肩头。木川唯侧耳倾听,一开始什么声音也没听到,随后察觉到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富有节奏的声音。
房门忽然砰的一声关上了,发出一声巨响。随即就像引发了连锁发应,好像整个层级里的每一扇门都在发生着同样的状况:砰、砰、砰……摔房门的声音一时不绝于耳。
“天呐!天呐!”盒子里的蟑螂惨叫连连。
整层都陷入剧烈的震颤之中,像是被整个搬起又一把扔下,木川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平衡,而凯特则差点被晃到墙上,她反过来拽住他的胳膊,然后无声地指向旁边——
凯特侧过脸,立马看见了攀附在滑梯后面的东西:一条光溜溜滑腻腻的大蚯蚓,但却没有蚯蚓那样的环状褶皱,光滑得好像婴儿的皮肤,没有五官,脑袋顶端的口器非常像蒙古蠕虫,肉瘤状唇瓣一张一合。
蠕虫的口中有无数的触须,它不断地扭来扭去,湿漉漉的液体也从口器中滴落,几乎是在看见虫子的第一时间,木川就掏出匕首,削断了它伸到她脸边的触须。喷射出来的液体沾到她的外套上,衣服立即朽化,如同蛋壳剥落,露出半边的胳膊。
“强酸。”凯特言简意骇。
被削掉触须的那条蠕虫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叽叫声,似乎嗅到血腥味,更多的虫子朝这边涌过来。它们翻拱着,从地垫下方探出冒着酸水的身体。
凯特高高瘦瘦,但跑得极快,他像放风筝一样拎着木川的胳膊,拿起手边的星象仪对着墙壁上方的虫子就是一砸,其中一只被打得爆裂开来,它体内竟然有无数根拇指粗细的小虫,它们四下散落,扭动起来。
连蟑螂都开始恶心了:“呕,我有点想吐。”
木川语速很快:“有点像丰裕层级(长满小麦的层级)里我在森林内见到的蠕虫,不同的是,这里的虫子攻击性更强。”
凯特将星象仪丢开,拽着她从滑梯下面一路小跑,穿过无数的虫尸,期间踢翻了一堆海洋球,大量虫子倾泻而出:蠕虫、蛆、蜘蛛,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在地面或是来回蠕动,或是爬来爬去。一条肥腻的马陆窜出来,爬到了她的手背上。
他分神环顾四周:“丰裕层级是协会认定的安全位置,尤其是它的子层级被用于查探【不死之舟】,所以会长确实派出了先遣队去投放化学物质,你之前提到的里奥·爱德华就是其中一员。”
“这你都知道。”木川对凯特刮目相看,“他们投放化学物质是要做什么?”
蠕虫一只只钻出来,扭动着肥硕的身体,喷出一股股绿色脓液,凯特发现西侧的门被打开了:“也许强酸环境能促使他们研究的寄生虫种类发生变异吧,往这边走!”
木川唯抬手将挡在两人面前的虫网利落割开,一阵阵酸绿的液体让人躲避不及,而它们的尸体则被同伴不分彼此地统统吸收。她帮凯特挡了几下喷射的液体,胳膊被酸灼烧后发出呲啦的声音,他瞥了一眼,没说话,拽着她的胳膊冲向门外。
凯特冲着门锁就是一脚,门把手直接被崩飞,眼前全是不断落下的石膏粉末。等木川也进来之后,他立刻将身后的门重新关上,将旁边的柜子推到门后,挡住外面的虫群。
这下两人终于有空观察室内的环境——面前的房间内铺着塑料地砖,中央放着两张幼儿园常见的长桌子,墙边放着折叠钢管椅。
“你还好吗?”凯特问她。
木川扯下脑袋上的纱布,把它捆在不断渗血的胳膊上,然后系了个非常优美的蝴蝶结:“没事,不过刚才的虫子好像是被血腥味吸引来的,长得有点像蚯蚓。”
“是马蝇幼虫,种类特征都差不多。”凯特说。
揣在木川口袋里的蟑螂盒子插嘴说:“你们要不要想想怎么出去?我可不想死。”
木川唯头一扬,对着黑暗说:“走上面,有通风管道。”
凯特抬手将通风管道外壳拆下来,他回头去看木川:“需要我拉你吗?”
“不用,我自己能上去。”因为受伤,原本简单的攀登,木川唯费了老大的劲才抓着墙壁攀上通风口。凯特在前面探路,木川跟在他后面,最后两人从另一边的管道口出去。
又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比刚才的房间大,窗帘都拉了起来,天花板的荧光灯照在正面的讲台上,墙上挂着十字架,中央放了一个古老的风琴,很像小学的音乐教室。
房间内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好像是个中年女人,她坐在最前排的桌子旁,双手交握,低垂着头。空气中的寒意和血腥绞紧神经,残缺的十字架雕刻被摇曳的火光影映在墙上,刺激着视觉。
在前面的女人将交握的双手高高举起,头在桌子上磨来磨去,大哭大叫着,但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好像不是通用语。
凯特和木川对视一眼,蟑螂指针也微妙地朝着前方,木川做了个「我过去看看」的手势,凯特张了张嘴想阻止,但还是站在原地警惕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木川一点一点接近那个女人,凯特觉得她的行为太冒险了,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异,只能看着她伸出手,就在这时,视野内的少女忽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不好!”他出声。
木川惊讶地望着女人——就是她愣神的这几秒——房间里半黑了下来,凯特没有感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对他而言时间好像静止了,在这个房间里时间是一种具体的东西,时间清除了所有的现实意义。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不对劲……是谁的能力吗?
只一晃眼的功夫,凯特眼中猛地出现了另一人的身影:四十岁左右,穿着运动衫的男人,他站在最前面的桌子旁,拿着一把长刀,撇着八字眉,从他的长相和打扮来看,此人正是卡金国的四王子,切利多尼希。
“我一直认为时间跳跃者是获得了超能力,这是通往其他宇宙的孔洞。”切利多尼希一步步朝木川走来,“只有操控时间的人,才能获得真正的胜利,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预知未来】的能力。凯特的脑中忽然浮现了这几个字眼。
所有关于时间的念头都被突然出现的凝滞给冲散掩盖了,那是极为尖锐强烈同时又恐怖得难以言表的景象。
“任何物体都有一个「逃逸速度」,如果一个行星的质量变得非常大,以至它的逃逸速度等于光速,引力是如此巨大,什么也跑不出去,连光也跑不出去,因此这个行星从外部世界看是漆黑的。因为它是看不见的,所以要想在空间中找到这样一个物体从某种意义来说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能进入我的时间。”切利多尼希说。
这很像1783年的英国天文学家约翰·米歇尔提出的黑星问题。
木川唯一动不动地看着男人走来,她和凯特都愣在原地。当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近,时间流速也变得越来越慢,她毫不怀疑,当切利多尼希完全靠近的时候,她的时间就会静止。
“你的能力是未来预知?”时间静止了,画面也停格了,只剩下脑海里不停切换着想法。
“不,不是那种肤浅的能力,我能修正未来的结果,达成对我有利的条件。也就是说——”他在木川面前站定,“你会死在这里。”
……
如果人类可以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情会怎么样?
如果接下来看到了对自己不利的事实,他会警惕,会解决,正因为这样所以自然不会看到自己不利的条件,会看到自己怎么解决问题的过程,未来预知只是改变结局的工具,当预知未来的那一刻,命运就会向切利多尼希靠拢,这才是可怕之处。
而且未来数秒的时间中,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无法影响切利多尼希,所有东西就像背景板,被跳跃的时间不存在,只有他存在。
就在这一刹那,切利多尼希看到无数个木川和凯特、无数个动作、无限的时间、无垠的宇宙在他身上凝结。所有的当下和所有的未来在都一望无际地后退,后退成一个点,和他们用意念永远跨不过去的空白。
时间静止了。
轻轻的一声,长刀穿胸而过,利器的尖端从少女的心口冒出,贯穿了她的心脏,鲜血染红了她的衣服,血沫也从她的嘴边涌出。
不!那孩子会死…要怎么跟老师交代!
明明还那么年轻——凯特拼命朝那个方向伸出手——仿佛从女孩子身体里涌出来的不是血,而是火,是岩浆,喷洒到何处,何处就熊熊燃烧起来。
她身上冒出了白色的流动雾气,像缠一样的东西。切利多尼希毫不在意地抽出刀柄:“你再怎么挣扎也没意义……”
成功得到念能力的他也该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了,杀掉罪魁祸首之后,这里的所有层级就会一起消失吧。
切利多尼希从未来十秒的影像中看见了自己面前消失的房间,和他预测的未来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动摇。
少女身上微弱的见闻色霸气轮廓,然而,那只不过是一种宛如极其微弱的霉斑发出的光亮而已。整个房间就仿佛是一口巨大的棺柩,充斥着血腥的残余热气,到处都是或浓或淡的黑暗,簇拥着见所未见的、这个世上最乌黑的微粒子。
它在脑里烙下了一个短暂却如同梦魇般的印象,虽然无法从那东西上发现一丁点让人恐惧的地方,但这反而更加令人疯狂与崩溃。
那是具现化的恶魔形象,在它的共轭者受到致命伤后,它才会变成最初的幽灵般的混沌形状。然后面前的层级也渐渐淡化,所有的儿童房、小麦田地、洋馆、地下车库、游泳池、游乐场……统统透明起来。
外界现实世界的溶洞景象投射到切利多尼希的眼中,以及那个恐怖得足以破坏大脑的黑色东西——它大概属于来自虚空的无名暗影,人类只能听见暗影在宇宙尽头发出的恶魔抓挠声,有限的视野使他无法目睹它的样子。
——“「银河便利店」。”
少女的声音却骤然响起。
什么?!
切利多尼希下意识握紧刀柄,想去看未来的影像。
她为什么还没死?
被贯穿胸口的黑发少女不知何时用左手攥紧了他还没抽走的刀刃,手指间不断流出血液,她的脸上浮现出平静的笑容,而且右手居然抓着一只玻璃瓶:“终于抓住你了。”
在空气中弥漫的黑暗粒子居然像被吸尘器吸走一样,瞬间吸入了她手中的小瓶子。那一刻,切利多尼希感到如癌症般的恐怖伸出触手,绞上了他的喉咙,他无法遏制本能地开始战栗。
“你以为时间跳跃者是获得了某种超能力,其实恰恰相反——你永远丧失了理解时间的能力。”
木川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