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降,新的一天又诞生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人的一生,却又何其短暂?
柳无咎终于也尝到了人生苦短的滋味。
他听说人有很多个一辈子,但下一辈子,就会忘了这一辈子。
他只希望这一辈子的时光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
柳无咎梦见贺青冥。
眼里有暖意,嘴边有笑意的贺青冥。
他从前是不常做梦的。
柳无咎醒来的时候,贺青冥已经立在窗边,好像一棵挺拔的玉树。
贺青冥俯瞰着太原城,目力所及,街头巷尾都安静极了,这几个街区都还没有睡醒。
但现在已经快到巳时了。
贺青冥牵着柳无咎走下楼梯。
整座百里客栈,也都安静极了。
似乎能听见柳无咎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细微的声音。
柳无咎从这极度的安静里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他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他在野外看见群狼猎食羚羊的情形。
那个时候,雪原看上去也很平静。
贺青冥的神情却比冰雪还要平静。他似乎没有丝毫察觉,不仅如此,还为自己和柳无咎倒了一杯茶,又递给了柳无咎两块玫瑰酥饼。
他喝一杯茶,柳无咎也跟着喝,他吃一口饼,柳无咎也跟着吃。
天底下没有比吃饱喝足更重要的事情。
“青冥剑主果然好胆魄!”
这声音他们也已很熟悉。
这两天贺青冥和柳无咎加起来说的话,也不及这个人的一半多。
但这声音也很陌生。
若说之前是娇俏明媚,那么现在就多了几分妩媚,妩媚之下,又有着一丝被压抑的沧桑。
小姑娘换了一身紫衣,头上戴了银饰,手里还拿着一根赤色长鞭,鞭子的尾端,连着一个长着倒刺的金钩。
她的一双眼睛也似一对钩子,能够勾人魂魄。
眼波流转之间,仿佛有万千风情。
但贺青冥看着她,和看着一尊木头人没什么区别。
她的笑声美的好像她腰间的一串银铃。她笑道“贺公子难道不怕小女子在茶里下毒吗?”
贺青冥淡淡道“那也已是没法子的事。”
他和柳无咎已经喝了一小壶茶了。
贺青冥仍然那么云淡风轻,在场的其他人却脸色一变。
他们自然想不到,贺青冥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喝茶。
所以自然也就没有在茶里下毒。
他们下的每一步棋,看似都抢先了一步,却不知贺青冥一直都洞若观火。
他们忽然觉得在这个人面前,所有人都只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
一人道“贺青冥,把金蝉衣交出来!”
又一人道“还有浮屠珠!”
这两个人正是昨日看上去十分懦弱的瘦老爹和只会一味护短的独眼老太太。
贺青冥却不再看他们,他只看着柳无咎,道“无咎,我有没有跟你介绍过,这些江湖朋友?”
柳无咎也只看着他,道“没有。”
“那么我便与你一一道来吧。”
“那位话很多的姐姐,便是‘勾魂一吻’曲盈盈,她手里的那根鞭子,叫做‘钩吻’。”
柳无咎忽道“‘钩吻’是什么?”
“一种毒药,可以置人于死地”贺青冥道“曲盈盈不仅会使鞭子,还很会用毒,因为她是牵机阁门下,是牵机阁阁主曲星河的义妹和得力干将。”
曲盈盈目光一闪,贺青冥竟然似乎对她和牵机阁的事情非常清楚。
柳无咎疑惑道“牵机阁?”
贺青冥对待孩子似乎总是很有耐心,他道“牵机阁是江湖里的一个暗杀组织。”
曲盈盈忽然忍不住道“牵机阁并不是只做暗杀。”
贺青冥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接着道“她旁边那位话很少的哥哥,便是曾经鼎鼎有名的‘龙凤双刀’晏云之,他的独门武器,便是他佩戴的那一对腰刀。”
柳无咎又道“曾经?”
贺青冥点了点头“晏云之曾经是江湖豪侠,只是飞来峰与塞北三雄一战受了重伤,此后沉寂数年不见踪影,直到最近方才重现江湖,只是不知为何拜入了牵机阁门下。”
晏云之目光一暗,眼里似乎有几番怀念,几番沉痛。
曲盈盈不禁看了他一眼。
“靠窗的两位,是一对亲兄弟,一个是‘天罗地网’游来时,另一个是‘愿者上钩’游归去。他们原本以打鱼为生,后来江上水匪洗劫了整个渔村,官府却不管不顾,游家兄弟便想办法灌醉了那些水匪,用渔网将他们网住,用鱼钩将他们杀死,而后一把火烧了村子,从此踏入江湖。”
柳无咎看了游家兄弟一眼。
他的意思也很明显:这兄弟二人也算得为民除害的义士,为何如今却变成了杀手?
游家兄弟已不能再看柳无咎。
过去有时候是慰藉,但更多的时候,它只在人们平静如水的生活里倏忽跳出来,恶作剧般地在人的心里投下一道惊雷,惊雷化作滂沱的大雨,而过去已经过去。
贺青冥侃侃而谈,将几人身世娓娓道来,在场的人都已禁不住冒出冷汗:贺青冥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贺青冥依旧只淡淡的,甚至还轻轻为柳无咎擦去了嘴边的酥饼碎屑。
柳无咎的脸红了红。
在场的人盯着贺青冥,身上冒出的汗水却更多。
他们为什么还不出手?
是怕自己也和昨夜的蓝衣汉子一样?
还是他们也想听听同行的秘辛?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但每个人都想听听别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