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晚,他的父亲当面叱骂他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是个卑鄙无耻抢夺别人命运,坐享荣华到今日的蛀虫。
他四处奔走,生生病倒,到头来竟落得个被父兄赶出家门的下场。
*
宁臻玉游魂一般在小巷中行走,他不知穿过几条街巷,见了多少行人,最后在一条小窄巷里倒下,被一个倒洗脸水的小丫头发现。
醒来时他在温软的红罗帐下,旁边坐着的小娘子他还认得,是京师一位颇有名气的歌伎,唤作红叶,善弹琵琶,从前他和官家子弟的酒宴上,请过这位娘子奏乐助兴。
宁臻玉又开始发烧,嘴唇皴裂,他仍然想起身道谢:“姑娘大恩,宁某……”
他顿了顿——他好像不是宁家人。
但若说他姓谢,他的生母顺娘想来也并不希望他姓谢。
红叶连忙扶他躺下:“哪里的话,宁公子从前对我多有照拂,一碗汤药的事罢了,你且歇着。”
宁臻玉想着要付些房钱,但他如今被赶出门,身无分文,哪还像从前那般一掷千金的豪气,便更为消沉。
他卧病在床,红叶刚开始会问他怎么忽然流落在外,但两天后就不再提了。倒是那年幼的小丫头说漏嘴,提起外面的消息:宁家那个贪墨的族亲被革职流放,宁简罚了两年俸禄,降为吏部侍郎。而太子少师的位子是皇帝亲自定的,皇帝如今重病,无人能动,头衔便暂时留着。
很快宁家就对外宣称,宁臻玉并非宁家子,是宁夫人心善收养的弃婴,又说宁臻玉德行败坏,从此逐出宁家,永不入族谱。
宁臻玉听了也只躺着发怔,眼珠停滞着,盯着帐顶,心想真是稀奇,他爹竟没有当众认了谢鹤岭,须知以谢鹤岭的身份,会是宁家将来的倚仗。
红叶发现小丫头嘴不牢,生气斥责,宁臻玉咳嗽着相劝:“迟早要知道的事,我也好清醒清醒,免得以为他们只是一时气话。”
红叶欲言又止,望着他虚弱的脸容,叹了口气。
宁臻玉心知自己不能拖累姑娘家,也希望能赶快好起来,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这两个月殚精竭虑,如今一朝病倒,又接连打击,怎么还能撑的起来,一日好一日坏的。
他在病榻间写了封信,拖红叶悄悄送往严家,给严二公子。
做完这些,他便沉沉睡下。
睡梦中糊里糊涂,全是宁家人的面容,扭曲着叱骂,有时又出现一个青年人背着身的模样,离自己很远。最后都拧在一起,变作谢鹤岭轻裘骏马,垂着眼睛看向自己时,脸上讥诮的微笑。
——谢鹤岭俯下身,用许多人混杂的声音,轻声说道:“野种。”
*
宁臻玉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汗。
朦胧的烛光在他眼前扩散成一圈圈光晕,还未及明晰,便有一道声音自屏风外传来。
“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这声音温和低沉,宁臻玉辨认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不是梦中那浑浊的声线,是谢鹤岭本人的声音。
谢鹤岭竟然在外面!
屏风外,红叶为难道:“这里不方便,公子,我们换个房间……”
“你不肯,莫非是这屋里有别人?”
红叶声音一抖:“我……”
“那就是有了。”谢鹤岭笑道,“是觉得会惊动他么?正好,我偏觉得这样有趣。”
语气虽不冷厉,但红叶一下没了声,已不敢违抗。
宁臻玉听得心头一股子火气冒了上来。他本就含着不甘愤恨,听这衣冠禽兽竟在这里污言秽语,调戏他的恩人,即便他已病入膏肓,也凭着一股气撑起身,手脚发软冲到屏风外。
“谢——”他嘶哑喊道,却一下顿住。
屋内灯火旖旎,谢鹤岭确实在外间,正衣冠楚楚斜倚着喝酒,一派正人君子模样;而红叶抱着琵琶坐在对面,犹豫着正要拨弦,见他出来,连忙放下琵琶:“吵醒公子了?”
宁臻玉扶着屏风,乌发披散,额上包着圈白细布,脸色惨白。
谢鹤岭见到他,似乎并不意外,朝他微微举杯:“宁公子,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