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的五个字,却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
瑟林莫名被那种认真噎住了,他张了张嘴,却罕见地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这只小虫对自己的态度,好像从某一刻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注视着少年动作利落地将小盒子重新藏好,忽然开口问道:“你攒钱是做什么,想离开垃圾星吗?这里的偷渡价格恐怕很高吧?”
阿莫动作一滞,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在掩饰什么情绪。
瑟林观察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挑了挑眉,不知是不是故意问的:“那你为什么没去那个地方?”
阿莫目光闪烁了一下,显然明白军雌指的是什么。
他扭头去装食物的箱子里拿出一只营养棒,似乎是为了躲避瑟林的视线:“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好事。”
他顿了一下,又道:“在垃圾星更不会有。”
瑟林笑起来,好像老练的猎食者在评价机警的幼崽:“你很聪明。”
阿莫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这只军雌又开始拿调,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已经懒得回复这种话。
然而瑟林却没有就此打住,而是又补充了一句:“也更单纯。”
或者说更纯粹。
军雌的眼帘微垂,掩住眸里的光芒。
因为他纯粹,所以他不贪心,他不像那些赌徒。赌徒既然会孤注一掷,想要的就不会只是一个脱离穷途末路的机会。
欲望总会败在贪婪。
阿莫诧异地抬头看他。虽然“单纯”在垃圾星不是什么褒义词,但是这个评价听起来竟然有些正经,不像是军雌会对他说的话。
瑟林也站直了身体,正色看他,赤褐色的眼眸里是罕见的严肃:“如果你能帮我混进去,我就带你离开垃圾星。”
阿莫这下真的把白眼翻了出来,眼角眉梢都写满了“你真的对自己是什么样子没点数吗”。果然刚刚的正经是他的错觉。
瑟林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立刻补充道:“我是说,混成那些军雌。”
这一次阿莫干脆连白眼都懒得翻了。他也学着军雌之前那种看智障一样看他的眼神看瑟林。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如果他真有那个本事,还不早就自己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了,要军雌帮哪门子的忙?
瑟林被他的眼神逗笑了,却没有生气,他也蹲下身来平视这只小虫:“我只是需要一个熟悉这里规则的虫帮我打探情报。”
“例如,每次交易时,来这里的第四军团军雌会有几只,都是一样的虫吗,什么时候和运输的星舰接头离开?”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突然沁入了丝丝冷意,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他们在这里做这种事,虫尽皆知,一点要遮掩的意思都没有。要了解这些,应该不算很难吧?”
阿莫却没有立即回答。他停下了咬营养棒的动作,沉默片刻才问道:“你来这里,是为了他们吗?”
这个问题显然触到了什么,瑟林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
但是他很快若无其事地摸了摸下巴,语气轻松道:“可以这么说吧。”
阿莫依然盯着他,深绿色的眼睛直视军雌。他看向对方的瞳孔深处,好像执拗地要从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但是他说出口的却不是问句:“你也可以自己去打听,只要多花一点时间。”
他想起军雌之前送出去的那支止血剂。那种陌生的感觉再次涌上来,朦朦胧胧地聚在他的心间,他想去触摸,却好似伸手捉云烟。
蒲公英的绒花又落了下来,那也是它的种子。种子要生长,就不该落在山岩。
他又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在没有结果的地方,释放善意。
这种类似拒绝的回答让瑟林皱起眉头,他有点搞不懂这只小虫在想什么:“对你更划算的事情,你不答应?”
他冷哼一声,语气里带上几分熟悉的嘲讽:“那我刚刚说错了,你只是死心眼。”
然而少年充耳不闻,仍然固执地看他,重复道:“你在给我送馅饼。”
这句话让瑟林差点气笑了:“所以你是觉得我会骗你?”
他眯起眼睛,语气玩味地道:“现在这样想有点迟了吧?万一我给你的愈合剂都是假的呢?”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像被自己说的荒谬话逗乐了。
阿莫却愣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以自己一贯的小心谨慎,为什么从未怀疑过那次如此不对等的交易?军雌给他的愈合剂,价值远超他能找到的能量稳定器,按照垃圾星的生存法则,那本该让他第一时间警觉起来。
可是他没有。
是因为这只虫总是做一些没必要的事情吗?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没必要多管闲事,他送自己愈合剂,也没必要骗自己。
他没有捉住那抹云烟,因为那原是晨曦降临的前兆。旭日已升,自然烟消云散。
原来被戒备深埋的信任,要交托出去也可以这么轻易,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因为它会自己寻找出路。
于是他说:“你不会。”
瑟林正要为少年这前后矛盾的天真发笑,阿莫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紧接着问道:“那你带我离开垃圾星之后,会带我去哪儿?”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军雌,眼里是一片赤诚。墨绿的坚硬的宝石化成了波斯湾的汪洋。
这个问题让瑟林愣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虫。
少年的身量在同龄虫中还算得上高挑,但是太过单薄了,约莫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青涩的面容已显出几分凌厉,眉眼间难掩在这生死不定的环境中摸爬滚打长大的戾气。
只有那深绿的眼眸,比起初见,竟更加清澈,那颜色恰似窗台上那株生机勃勃的玉树。
它只是需要阳光,他也只想要阳光。即便是在这样一个污浊的星球上。
以第一军团高级指挥官的工资,养这样一只小虫,应该绰绰有余吧?
于是他挑眉笑道:“先请你去我家做客几天吧。不要房费。”赤褐色的眼睛高傲地睨了少年一眼,“还有床。”
少年感觉自己的心脏久违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恐惧或者是警惕,而是一种他遗忘很久的,名为期待的情绪。
他在期待那善意,会有结果。就像山岩的石隙里也会有土壤让生命生长。
他说,好啊。
他说,那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慢吞吞地道:“不然,你跑了的话,我去哪里找你?”
这似曾相识的话让军雌哼笑一声,他略有不屑地道:“你以为我是你吗?”
他站了起来,身姿笔挺,像一只骄傲的展示羽毛的红鹮:“我的名字是瑟林,瑟林·德拉维恩,第一星系第一军团的高级指挥官。”
小狼崽望着他。
“我叫阿莫。”少年简短地说。
他的脸上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身份流露出什么惊讶的情绪,一如既往地冷静。他甚至低下头继续咬那支营养棒,却是借着这个动作反复咀嚼着军雌的名字。
瑟林·德拉维恩。
这会是他第一个记住的,别的虫的名字。他会一直记得,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