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这时,自动驾驶的飞行器在他们面前降落,舱门滑开。
瑟林低笑了一声,他已经习惯了少年这样的撒娇,没有太在意,要牵着小雄虫登舱却发现没拉动。
少年倔强地站在原地,下巴微抬,眼睫轻颤,像是蝴蝶扑扇着翅膀在心笼里撩拨,酥酥麻麻地打乱了军雌心跳的频率。
小狼崽伸出了爪子,要把他的心尖挠出一个洞,要把他藏了许久的蝴蝶和那些摹在翅膀上的话都放到阳光下。
他下意识地想松开手,但是被阿莫拽住了。
他预感,雄虫想要一个答案,就在今天。
可是,他能给吗?
军雌沉默一瞬,招了招手,用如常的戏谑语调说:“你乖乖上来,我告诉你。”
“自动驾驶已重新启动。”
电子提示音还未消散,瑟林的驾驶座椅就被猛地转过来。阿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气势将他抵在那里,一支膝盖压在他的腿上,双臂撑在他的身侧。
小狼捉住了他的飞鸟。
少年此刻格外大胆,格外亢奋,甚至格外有攻击性。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着军雌的脸,不愿放过一分一毫的表情变化:“你想我了吗?”
他看到军雌凌厉的眉眼化成春水,他看到那赤褐色的眸里漾起笑意,他看到军雌的唇角上扬,那股沉醉的蜂蜜气将他包裹其中。
军雌说,想了。
少年的心如擂鼓,他觉得自己要溺在那汪蜜糖里,它们涓涓地流进他的心口,沿着血管蜿蜒,那么轻缓却势不可挡地一路漫上喉头。
雄虫想,我想他,他想我。我希望他一直开心,他希望我一直开心。那么,我喜欢他,他是不是也……
那句话几乎要溢出口来,他说:“瑟林,我……”
然而下一秒,他听见军雌的声音。
“想你今天怎么要来这等我。”
话音落下的刹那,有一滴冷凝多年的冰水坠入那汪蜜糖,将甘甜尽数冻结成寒武纪的琥珀。
那些冲动在舌上戛然而止,少年愣在那里,刚刚漫溢的甜意被生生锁在冰壳之下,既无法再向前流淌,也无法再回到心口。
不,他说的,明明不是这个想。
瑟林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的凝滞,语气自然地又重复了一遍:“嗯?今天怎么想起要来?”
军雌伸手轻轻捏着少年的耳垂,指腹一下一下地揉弄着。他的眼睑垂落,那双赤褐色的眼睛被遮住了。
落日沉入地平线,他根本没有在看他。
阿莫恍然意识到,军雌在逃避。在逃避什么,在逃避他吗?
思绪纷乱间,他根本无力撒谎,讷讷开口:“雄保会给我发消息,让我来登记。”
瑟林的眼神暗了一瞬,手指慢慢挠到小狼的下巴,循循善诱地套话:“只是登记吗?”
“他们还说…要给一些房产,还有医疗,投资什么的。”
军雌的动作顿住了,他点头道:“挺好的,那你……”
少年似乎终于回神来,起身打断了他:“我和他们说,我有地方住了。”
他的姿势不再是占有欲的环抱。
他的声音失去了温度。
他的眼神仿佛在问,你会不要我吗?
小狼松开了爪子。
飞鸟曾经那么小心地被拢在掌心,连一片羽毛都没被挠乱,它会头也不回地振翅高飞,只留下残影,余温,和一颗被落在原地的空荡荡的心吗?
与距离一并被拉远的,是指尖温热的触感。
瑟林缓缓放下手,红发盖住了他后颈的虫纹,却掩不住那里的热意。那里太烫了,烫到他的手指都开始颤抖。
他知道,他的发情期在越来越近。
他知道,他该放少年走了。如果,他足够理智。
可是红鹮怎么舍得离开沼泽,那里有它的珍宝。
军雌知道少年有多赤忱,知道少年有多孺慕。可是,那是因为雄虫还太年轻。
他没有见过鹏翱九天,其翼若云,也没有见过鲲潜万里,其尾惊涛。他未曾沐过山海沉浮的风,也未曾望尽星河之外更璀璨的光。
他没有去过更大的世界,所以误把毕方作朱雀。
这不怪雄虫,这怪军雌妄把明日光留作昨日梦,把原上狼困为笼中兽。
他难以抑制自己这样做。
雄虫长在一片混沌之地,却生出一颗纯白剔透的玲珑心。
他从未闻到过雄虫的信息素,从垃圾星到帝都,哪怕他们每晚共枕,哪怕他们相见就拥抱,哪怕他们有过不知多少次,像此刻一样,离得这么近的时候。
瑟林不是没有怀疑过,也许少年只是比曾经的那些雄虫更有耐心,要多一点更有把握的试探,要等一个他足够麻痹的机会。
但是军雌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如果用上天不公的馈赠就可以走捷径,让灵魂沦为傀儡,谁还会用假惺惺的爱来包裹恶欲?
当然是,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捷径,选择了爱的虫。
这无关乎有没有那条捷径,因为他要的是灵魂,不是傀儡。
于是,在某一个寻常的,瑟林早于阿莫醒来的清晨。他发现了那份爱。
军雌从前都会悄悄起身,悄悄关门,悄悄去上班。但是那天,少年的手指抓住了他的头发。
他掰也掰了,挠也挠了,半天都没把自己解救出来,最后忍无可忍去揪少年的耳朵:“阿莫,你松手!”
少年蹙眉,迷蒙地在声响中微微睁眼,但是大概压根没有醒来,也压根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因为雄虫仍然攥着手。
他只是本能地回应:“好的,瑟林。”
军雌等了几秒:“那你倒是松手啊!”他想再去揪雄虫的耳朵,却终究不忍。
少年沉重的眼皮又阖上了,他的声音更小了。
这次他说,我爱你,瑟林。
军雌到最后也没能解救出那簇头发,他叫小管家拿来了剪刀,把它们剪掉了。
两个小时后,他收到少年惊恐的消息。
阿莫:对不起!你怎么不叫醒我!
阿莫:小猫流泪.jpg
瑟林:你今天的糖没了。
阿莫:……
阿莫:你以前头发没有留到这么长的。
瑟林:?
瑟林:怪我?
瑟林:那真是太抱歉了,是它们不懂事,长长了就往阁下手里钻。
瑟林:我今天就去剪头。
阿莫:……我不是那个意思。别剪嘛,我以后保证不抓了。
阿莫:小猫可怜.jpg
瑟林:你喜欢长一点的?
瑟林:下次留长吧。这次……军部有仪容仪表规定。
阿莫:没有!我都喜欢!
阿莫:那我可以留着它们吗?
瑟林:留着什么?
阿莫:正在输入中……
阿莫:没什么。
瑟林:别打哑谜!(已删除)
瑟林:你想留,就留着吧。(未发送)
少年的爱意就像是乞力马扎罗山巅上的那捧雪,和赤道一般炙热的,和冰川一般纯净的。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沉默着融化,融化成安博塞利草原上的河流。
他站在河边,看到角马迁徙,群象踱步,水鸟觅食,看到远处的雪冠在阳光下折耀,才意识到,是这样一场隐秘而奔涌的爱。
这样一场寻常而热烈的爱,在此后每一个他早于雄虫醒来的清晨,都能找到的爱。
军雌说,我去上班了。
雄虫说,好的,瑟林,我爱你,瑟林。
军雌说,90层的训练给你打开了,不要练太久。
雄虫说,好的,瑟林,我爱你,瑟林。
军雌说,今天不要再逗小1了,如果它的主系统又错乱了,维修费都归你出!
雄虫说,好的,瑟林,我爱你,瑟林。
军雌说,我爱你,阿莫。
雄虫说,好的,瑟林,我爱你,瑟林。
他在山脚下,无声地爱他的少年。
积雪融化的时候,就不会再期待要回到那高高在上的山巅。
少年从未想过要以信息素挟制他,那么他呢,他要利用对方的天真来蒙蔽那懵懂的喜欢吗?
有些事情,来自垃圾星的少年不明白,但是他很清楚。
一只单纯真诚,温和有礼,毫无恶癖的年轻雄虫是多么珍贵,珍贵到多少名流精英和世家贵族为此趋之若鹜。更何况,雄虫还有那么优秀的等级。
他也许有一点地位,但不是地位最高的。
他也许有一些财富,但不是财富最多的。
他的容貌也许称得上俊,但那也是在十八岁之前,在额角的那道伤疤出现之前。而现在,是少年的十八岁,青春昂扬,风华正茂的十八岁。
吃过那么多苦,受过那么多伤的,他爱着的少年,该迎来一场盛大而灿烂的成年礼了。
所以他要给雄虫,选择的权利。
最起码,他不能卑劣到用发情期,绑住少年,在他看过世界之前。
他只能拥抱他,挽留他,在他看过世界之前。
狼崽会长大,自然也会归群。
红鹮只能筑巢,期待春天再来。
飞行器的舷窗外,云霞被揉碎成细碎的金红,落在舷窗上,又被风吹散。
瑟林不动声色地直起身,他揽过少年的腰,抬手继续轻挠下颌那最近被养出的一点软肉。即便这样的接触会让他的后颈更加刺痛,他的血液更加燥热。
他说:“嗯,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阿莫想,他明明应该高兴的,这是一个军雌给他的,关乎“一直”关乎“永远”的承诺。他梦寐以求的承诺。
可是为什么,他这么难过。
也许是因为,军雌没有说,我们。
原来军雌逃避的,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