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们一起去。”林祈安道,“买都买了,放完,总不能留到明年。”
他一个个将莲花灯发下去,最后还剩两个。林祈安走到院里,问过一番后,最终递给于皖,道:“师父正和宋暮下棋,子韫睡着了,大师兄抽不开身。师兄今晚不是还没放灯?刚好,你和苏仟眠一人一个。”
“你也没放。”于皖只取过一个灯,“我去喊仟眠,剩的这个你自己留着。”
他说完偏头看一眼,苏仟眠埋头在跟叶汐佳学剪窗花。于皖道:“你先带他们走,我待他剪完就过去。”
林祈安朝于皖一笑,引身后弟子往河边走去。
苏仟眠学得专注,于皖悄悄走到他身后,没出声打扰。直至他最后一剪落下,于皖才问道:“剪完了么?”
“师父。”
苏仟眠当即要起身,却不慎撞到桌角,发出一声响,桌上的酒壶叮叮当当倒下一片。李子韫没剪两剪子就犯困,窝在李桓山怀里睡觉,听到声音猛地惊醒,“爹,什么时辰了?”
“还未到子时。”李桓山轻拍他的背,问道,“要不要带你回去睡?”
“我不。”李子韫仰起头,非常执着,“我今年一定要守到天亮。”
苏仟眠把剪好的窗花藏在手心,站起身问于皖,“师父过来,有什么事吗?”
于皖满脸歉意,“原是见你用心,就没想打扰你,结果事与愿违,一下惊动好几个人。”
他弯腰对睡意朦胧的李子韫道:“抱歉了。”
李子韫眨巴眨巴眼,分明还是不清醒。
叶汐佳歪头靠在李桓山肩上。李桓山伸手将人揽住,“累了?”
叶汐佳摇头,伸手展开剪好的窗花。她对于皖道:“没什么好道歉的,李子韫高兴还来不及呢,不然明早又得怪我和他爹不喊他。”
“是不是?”她用胳膊肘戳了下李桓山。
“是。”李桓山点头,还补充一句,“窗花很漂亮。”
二人表现得毫不在意,于皖自然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他对苏仟眠道:“祈安给我留了个河灯,去不去放?”
“师父去吗?”苏仟眠问道。
于皖点了下头。
“那我也去。”
于皖道:“先把心愿写好,待会放到灯上祈福。”
待苏仟眠放下窗花走远,于皖向李桓山和叶汐佳道谢:“师兄,师姐,谢谢你们照顾他。”
“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两家话。”叶汐佳直起身,喝了杯酒润嗓,“下次再让我听见,你病了我可不给治。”
于皖朝她感激地笑了笑。
她杯子刚放下,李桓山就熟练地倒满。李桓山自知酒量差,故而极少饮酒,多是以茶相代。
见他用右手倒酒,于皖不免楞了一下。李桓山注意到他的视线,笑道:“又不是废了,这点小事还是做得了的。”
于皖也一笑,道:“我带仟眠去放灯,不打扰你们了。”
大堂里已经没了人。于皖在门前缓缓停下脚步,抬手捂住胸口,霎时冷汗浸出。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将胸腔内涌动的邪念压下去。黑色的魔息萦绕在金丹外,吞噬不成,发出尖锐而惨厉的叫声,刺得于皖头疼。
这些年于皖反复思索过心魔滋生的原因,是源于对李桓山的嫉妒。而他之所以嫉妒李桓山,除去师兄天资过高以外,还有一点是,李桓山才是陶玉笛最初钦定的门派继承人。
陶玉笛对李桓山的偏心和后来对于皖的冷漠有目共睹。于皖当然不似传说所述人魔双修,成为大能。陶玉笛也叹息过,若让于皖继承家业经商兴许是把好手,指望他在修道一事上有所造化,实在强人所难。
这些于皖都清楚,但他不甘心。幼时的他仗着自己聪慧,过目不忘,总能逃过教书先生的戒尺,却没想到入道后,会是师门三人中最后一个结丹的人,在之后的年月里,更是完全追不上陶玉笛教授的进度。
陶玉笛带着李桓山和林祈安远远走在前面,留他一人落在后面,多年皆如此。
于皖从没动过什么歪心思,既然天资有限,唯有付出更多的努力。数九寒冬,当他练剑汗湿棉衣时,恍然想起自己幼年时曾得意洋洋地问过先生一句,“背诗这么简单的事,读几遍不就该会了吗?”
后来于皖也逐渐习惯,又或者是被迫接受了陶玉笛的冷落。好在林祈安总是来找他,李桓山也会帮忙指点,皆待他与从前并无差别。
师父长年累月的忽视像根毒刺,随着年纪的增长,在他的心里越来越深。
陶玉笛很早就提过传位门派,虽未明言,但师徒四人心知肚明。庐水徽人不多,整个门派在庐州倒修得像世外桃源,一点没有落魄穷酸的模样,靠的是当年于家留下的资产。
于皖对此心有不满。传位一事,陶玉笛没征求他意见就擅自定下来。于皖明知无望,却还是不死心地去问了原因。
陶玉笛道:“修行之人皆以道行为尊,你扪心自问,你配得上掌门的位置吗?”
建门派并不是个容易的事,陶玉笛空手起家,费尽心思带领庐水徽挤入仙门百家,自然不会将多年心血交给一个最没用的徒弟。
于皖无法回答。他走回院里,靠在柳树下,抱着怀里的霁月剑空坐一夜。庐水徽的一墙一瓦皆是靠于家的钱财所建,但掌门的令牌永远不会落到他手里。
陶玉笛的选择没错。于皖不怪他,只怨恨自己没用,怨自己一无是处。
他心下发誓,要勤学苦练,要在五年一届的诸生会上,向陶玉笛证明自己。
但他失败了。
诸生会上,于皖勉强渡过第一日,第二日不出三招就因为修为的悬殊,落败离开。
而李桓山没辜负陶玉笛的期望,最终赢得前三甲。当晚陶玉笛带来几坛好酒庆祝,却忘记李桓山酒量不行,三杯酒下肚后直直倒了下去。
林祈安坐在于皖身旁,见他整日脸色都不太好,关切道:“二师兄,你今日身子不舒服吗?”
“可能吧,水土不服。”于皖笑了笑。
这本是句玩笑话,却被陶玉笛听了去,他道:“你一个修行之人,不食五谷不饮水,何来水土不服一说?”
“师父。”陶玉笛语气不善,林祈安急忙解围,“你别这么说,师兄他落败,本就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怪我?”陶玉笛笑道,“怪他自己技不如人。你这二师兄,当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也就喝酒有点能耐。”
“师父说的对。”于皖认真起来,举起一杯酒,“我敬师父,多谢师父的教诲。”
陶玉笛和他碰了一杯。
于皖再没说话,只沉默地喝酒,一杯杯咽下不曾停歇,甚至最后觉得这样太麻烦,抱过整个酒坛。林祈安拦都拦不住,着急制止道:“二师兄,你别听师父的,他不过一时喝醉了,说两句胡话。”
于皖后来已经咽不下去了,一坛酒仿佛深不见底,被他浇在脸上,眼角流出的泪混在其间,没人看得见。
林祈安扶住几欲醉倒的于皖,求助一般看向陶玉笛,却发现师父早已昏醉过去。于皖勉强有点意识,他不顾黑发散乱黏在脸上衣服上,挣脱开林祈安的手臂,问道:“你觉得师父说得对不对?”
他难以站稳,林祈安心下不安,跟上来劝道:“师父一时的醉话,你别管他。”
于皖不要他搀扶,勉强扶住身旁事物站稳,问林祈安:“那你说我有什么用?”
林祈安迟迟没开口。
醉过去的一刻,于皖心里装的不仅是不甘,还有一直以来,陶玉笛拿他和李桓山处处作比的嫉妒。
所以二十年前人魔两界山体异动,上古封印冲破,灵气与魔息混乱交杂的一场血战里,他心魔发作,红着眼将霁月剑刺入李桓山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