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不知如何向裴越展现慈爱的一面,每次开口,皆言辞生硬——
“太子有什么心里话要对朕讲,但说无妨。”
玄澈脸上流露羞愧之色:“儿臣想从裴钰手上讨回贺非……”
裴羽先是一怔,然后被他气笑了:“这就是你的心里话?老臣们求朕,尚且哭哭啼啼地表忠心,你已为此事铺垫了一轮,到头来却舍不得说几句话来哄朕吗?”
这话里嗔怪之意极浓。玄澈心知自己此番举动算是称了帝王的心,只是面上还要局促愧疚,沉吟了一阵,忽而正色道:“对不起,父皇。从前我不信父皇真心疼我……兄弟杀我,母妃怨我,我便乱了方寸,悲观偏愎,不顾自身性命,枉费了您的苦心栽培。”
这却是真正的心腹之言了,裴羽胸腔霎时酸胀难言,就像太子将自己被冻得冰凉的手小心覆在了他心底最柔软处,那般轻柔,却叫人难以承受。
“裴越啊。”他伸手想拍拍裴越的肩,却在目视那空洞眼神的一刹,缓缓收回手,“你将贺非安插在裴钰身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玄澈心头一凛。
天底下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裴越此举是为了保全裴钰。
可说出去谁信呢?平心而论,若非与裴越一体同身,他自己亦打死不会信……
奈何裴钰背后那个惊天动地的秘密,是他和裴越亲耳听见的。
十四年前,裴越被困在天启殿大火中差点丧命,这具身体内第一次诞生出他的灵魂。他尚未稳定的意识在面对地狱般的场景时逃逸出肉身数次,却仍迷迷糊糊陆陆续续地听见殿中有个人在嘶声哭叫——
“救命啊——救救我!来人啊,太子也在里面,来救太子啊!陆绮乔,你竟如此心狠手辣、丧尽天良!来人啊,六皇子裴钰实乃瑶贵妃陆绮乔与御史陆寒乱|伦所生——有没有人听见啊——陆绮乔、陆寒,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那时候冲入火场救他的,是他的奶娘苏嬷嬷,她将湿毯覆于他身上,拼命拉扯推搡令他逃出生天,自己却惹火上身,最后葬身火海……
往事历历在目。玄澈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道:“儿臣对六弟并无加害之心,不过是因为忌惮裴钰得到父皇偏爱,所以未雨绸缪罢了。”
“哼。”裴羽冷冷一笑,“若你真心在意皇位,何以宁死也不愿娶妻生子?”
“儿臣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未遇良人,不肯将就。”
头忽而剧痛,裴羽以手扶额:“昌邑郡主可算良人?”
玄澈的心不自觉越跳越快,为了缓和那阵强烈的悸动,他将拳心抵上心口。“算。”
只听帝王低叹一声:“朕封你为玄北王,之后便为你们赐婚,可好?”
玄澈摇了摇头。“儿臣一介残躯,不欲连累郡主。”他轻舒一口气,将拳放下,眉目释然道,“只另有二事想求父皇。一是方家父子已将皇祖私库及世代家财尽数捐出,儿臣欲保下二人性命。二是冀州避暑山庄已然完工,待儿臣身体好转,欲前往此行宫居住一段时日,督办治水事宜。”
这便是江山和美人都不要的意思了。裴羽不由悲从中来,好半晌才勉强平复自己的情绪:“这两件事朕准了。裴越,朕想问你一句,你希望朕如何处置裴敏?”
玄澈闻言一怔,不禁蹙眉凝思。
裴敏犯的是通敌叛国的谋逆大罪,不杀之难以正国法。
他自然恨不得将大皇子千刀万剐,但裴越,定不忍此人死前受尽折磨。
虽然嘴上对裴越从无好话,玄澈心里却时刻记得,自己是为了保护裴越而生的,裴越的愿望即是他的愿望……
思及此,他只好硬着头皮道:“儿臣与大皇兄虽同为父皇所出,却地位悬殊。人谓命也,厚此薄彼,儿臣亦视之等闲。故皇兄之恨,起于微时,儿臣却终日无所觉。不矜细行,终累大德[1]。以牙还牙,固能纾一时意气。然世道不公,人心不平,谁可抹尽曲折?天下大势,唯有顺势而为。儿臣不愿如皇兄般困于一念地狱。”
却不知为何渐渐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话越说越艰难,越说越动情,“彼时春衫年少,儿臣与大皇兄曾情同手足,怎奈沧海桑田,人心易变......纵他再罪孽深重,亦是儿臣骨肉至亲,血浓于水,藕断丝连......若然他有悔过之意,便请父皇从轻发落。”
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最后接二连三地涌出来,流得满脸都是泪痕。玄澈举袖快速地将泪水擦掉,心中惊讶极了,一时分不清这是自己的眼泪,还是裴越的眼泪。
裴羽冷硬如铁石般的帝王心肠被他这番言行彻底揉碎,不觉潸然泪下,颓然叹息道:“罢,罢,罢。裴敏如何定罪,便留待朝堂公审吧。”
他几乎不愿也不忍再问太子最后一个问题,却又不得不问。
“那裴钰呢?朕欲改立他为太子,你意下如何?”
“在儿臣心目中,燕赤四公主裴琳,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玄澈的声音轻和优雅得恍若新雪簌簌飘落,又清新坚定得犹如初霁的第一缕阳光,“群雄逐鹿,天下并非独是男人的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