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衡翳向上理了理防护服,迅速扫视了一圈——
围观人员看起来年纪都在半百以上,估计是刚刚被疏散、但还没走远的晨练者又回来凑热闹。
夹在其中的,有个看着年轻些的大婶,在一帮抱胸围观的群众中分外突出——
她怀里抱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这会正边哄孩子边念念叨叨,目光直勾勾放在被围在中心的人。
如果说其他围观者眼神中透露出的,大多是对当事者的围观心态,那么这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眼中则多为担忧,但看起来又不像是对家人的关切,与目击者应当不是亲属关系。
沈衡翳将注意力移开,转向中央被围住的人。
目击者还是那个目击者没错,却比刚才郑伸形容的要正常许多,至少脸上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也没有出现尖叫、晕倒的状况。
而在她面前,却不知何时多出个男人。
那男人看着身板挺正,鼻梁上架着副黑色半细框眼镜。
他额前发丝有些凌乱,长度偏长,略略遮住眉梢,半片阴影投在脸上,勉强能在被随意扫到两旁的碎发下看到双眼。
而那人的下半张脸则被口罩严严实实遮着,压根瞧不着全容,更别说看清神色。
单从仪表上看,是属于督察队看了直接扣分的类型。
分明围观群众都在不自觉屏息凝神,可中间的男人反倒语气轻松,即使戴着口罩,却依然能让人感受到藏匿之下的笑容,倒是容易叫人也随之放了松。
趁对方还在对目击者说些什么,沈衡翳赶紧钻空,见一旁的榆思年刚好凑过来,便朝男人的身形方向使了个眼色,随即收回目光,出口问:
“怎么回事?”
“噢!他啊,是东都市局新调来咱这的犯罪心理顾问。”
女警神态略显夸张,很快便反应过来,颇为尴尬地轻咳一声,好在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异常,赶紧放轻声音:
“你们前脚刚走,他就到了,苏局就让我带他去现场,好像……嗯,是顾局的意思?还好林姐恰巧回来,直接用仅剩的警车把我们载来……”
女警口中的“林姐”,全名林郁青,是他们队副队。
这段日子,局里人员缺得紧,各部门只要是专业有些联系的,都会出现借人的情况。
她前些日子就被反诈组的借走了,什么时候完工又不给个准信,忽而办完案子回来倒也不是什么奇事。
沈衡翳心下了然,于是点点头,止住对方继续接关于滴滴打车的话题,只觉得又是一阵郁闷。
他们市局原先其实有个心理顾问,只是运气不佳,上个月跟着他们逮人的时候被逃犯炸伤了,至今还搁医院躺着没回来。
听局长的意思,估计是辞职了。
原先的顾问走后,他们整个市局的人其实都反应不大。
毕竟如今警务科技比起前几年大有进步,而那才是破案立竿见影的主要。
像干心理顾问这类职业的,连侧写师也算不上,更多的就是辅助功能,在局里甚至不存在独立部门。
再加上即使他们的能力用在案件侦查上,最后的判别也基本不能作为实际证据,实在称得上一句可有可无。
况且,干他们这行的,有几个是没接触过或者不懂犯罪学的?着实没有再专门招专业人士的必要。
如此一来的结果……
……从前些天局长告知他们,有个从东都市局自愿调过来、名校毕业且经验丰富的心理顾问起,到人已经在跟前,众人态度也都挺平淡。
而沈衡翳先前,也只是匆匆看了眼那人姓名,草草清楚是哪三个字,发给他的那份人员档案就转手被他丢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倒不是他不欢迎新同事。
这年头什么职业都缺人,他们局尤其如此,但缺的不单只是人数,还是人才。
而人才,在各个领域都极为稀有。
实在点说,假设真是位名校毕业且倍有本事的高材生,不好好在东都那块发达城区待着享受高等资源,反而自愿调来他们这种,无论什么都属于中下等的地段来的……
要么是刚毕业,尚且流着满腔热血,事事不清,只会意气行事的小年轻;
要么是更为少数的特殊人士…简称“奇葩”,再不然,多半就为闲来无事体验生活的,能有多少能力?
他们最缺的是有能力的人。
想到这,沈衡翳又看了那男人几眼,对方似是没注意到背后审视的目光,依旧自顾自和目击者聊天。
“那他现在这是在干嘛?”
他低声朝女警问道。
“可能是…心理治疗?刚我带他到现场那会,刚好看到郑哥对着目击者束手无策,然后他就上了,结果这才几句话,哎、你猜怎么着?”
榆思年用胳膊肘碰了碰沈衡翳,往男人的方向小声示意道:
“刚刚还哆嗦、半天蹦不出一个字的目击者,瞬间就冷静了,还能清晰地报出家里人的联系方式!
喏,就是那个抱着孩子的阿婶,是她家保姆,家离这就隔一条街,接完电话就赶来了。
那交流,全程跟刚清完病毒的电脑似的,流畅得一批!啧啧啧、这效果,不知道的还以为打了镇定剂,就很牛逼。”
女警有意夸大描述,声音又小,隔着层防护服听上去朦朦胧胧是,沈衡翳也就只得简单一听,总之就是总结出一句∶
新来顾问,安抚人员,牛逼。
他有些嫌弃地轻轻扯了扯女警发皱的外套,把露出的部分警服掩严实:
“人民群众还在这呢,少说这些有辱警方形象的词。”
女警则显出更嫌弃的样子避开对方的手,注意到那位顾问好像已经完事,准备起身的样子,才终于摆正姿态,对沈衡翳更加轻声叮嘱:
“顾局在我们来之前,还特意转托苏局嘱咐我好好警告你,别对着这个顾问犯浑,尤其别像对陈顾问那样把人惹恼了,不然……”
女警把手摆在脖子前,做出一个切割的动作,含义简洁易懂——
要么好好关照人家,要么他死。
这反倒叫沈衡翳奇怪。
他之前确实和那位陈姓前顾问不怎么对付,但每次起冲突惹人生气,上司最多也只是碍于情面,看在陈老顾问还是“高等学府”教授这点,面上指责几句,连骂都算不上。
可这位新转来的顾问是怎么回事?
他们上司、尤其是局长,从来都不是那种爱给人搞特殊待遇的。
无论你是什么教授、顾问的,只要是进了市局工作,都得老老实实办事。
像这种一开始就给他撂话,摆明让他照顾着人的,着实不符常理。
不至于他出趟现场的功夫,转头局长就转性了?
还在他不解时,那位顾问已经起身站在了他们跟前。
……行吧。
虽然内心仍存有疑虑,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你好,我是沈衡翳,湖西市市局刑警大队一队队长。”
他的手上还戴着方才检查尸体时的手套,不方便握手,还好,对方看起来也没有这方面意愿,只是朝他点点头。
“沈队长好。晏景医,犯罪心理顾问,东都调来的。”
男人声音清朗,听着年龄也不大。
沈衡翳点了下头,确认名字和之前见的对上。
见对方简单说完便转而朝尸体方向去,恰好这边现场也处理得差不多,沈衡翳便招呼郑伸收拾一下,通知其余人员将尸体先带回去,刚准备朝境界线内走去,就被方才的男声叫住。
“能让我看看尸体吗。”
这话语本身句式上是疑问句,但听他说话的语气,明显是陈述句。
行吧,进都进来了,那从现在开始就都是自家兄弟,只希望这位顾问的‘经验丰富’都是真的,毕竟像他们这种干刑警的,跑现场看尸体都是家常便饭,不然……
他想起了某些对于前顾问不好的回忆。
他应了声“行”,便朝尸体停放处抬抬下巴,示意对方跟着他走,晏景医却又表示稍等,而后转身,递给目击者身旁抱着孩子的女人一张纸条:
“这上面是本地比较专业负责的心理咨询师的联系方式,如果有时间的话,最好带阿姨去看看。”
沈衡翳站在原地看着晏景医做‘售后服务’,注意到对方的神情和语气都同刚刚和自己对话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看着年纪轻轻,面孔倒像是不少。
这点同那陈顾问倒有些不同,毕竟那厮人前人后都一样。
……都挺傲视群雄的?
注意到对方已经解决完朝自己走来,他也就停止了观察,把警戒线拉开放人进去,这时突然意识到什么,朝还站在原地的女警看去:
“…你是等着和我们一块儿回去?”
——咋,还不走,顾局还专门让你盯着我?
当人面说人家的事到底不好,沈衡翳轻咳一声,朝女警示意,随即话语变了副调调。
“嗯,我看你们也准备收工了,就先在现场等着,顺便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
——对,惊喜吗?
女警会意,随即自然换腔。
“…我没想到你们网侦那边现在还有这闲心。”
——顾局他老人家真闲。
“不闲不闲,咱网侦看现场也是为了尽早破案嘛。”
——你说得对。
俩人刻意用带有湖西特色口音的方言,熟练地用专案组式加密语言对话。
晏景医站在一旁视若无睹,看着像是确实听不懂,只是等面前两人有来有回地讲着这出戏。
最后见以沈衡翳单方面无奈妥协的形式收尾后,他才侧侧身,偏头往尸体方向示意。
沈衡翳没瞧见对方有哪不对劲,朝女警又示意一眼,显然都宽心不少,接着便领着人往尸体处赶。
女警则留在原地看着两人转头,又垫脚越过二人身形,往里面探头瞧见谁后,才安心赶去别处。
尸体停放的地方不远,走过去不需要多长时间,沈衡翳原以为这段路程会沉默到底,却没想到晏景医会是先开口的那个。
“沈队长,你说凶手的本意,会不会就是为了摆一副棋盘呢?”
“什么?”
他扭头,却见对方眉眼间神色淡淡,不见有谈案件时不自觉的严肃,刚想继续往下问,却已经到了地。
未等他开口,这个他原以为只是来体验生活的顾问就已经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副一次性医用手套,迅速娴熟戴上。
湖西现在正处盛夏,温度一度接近四十,昨夜虽下了场雨,这时也早不见有湿润气息,更别提降温作用。
死者死亡时间得有八九个小时,一凑近便可以清晰感受到一股,死亡后如臭鸡蛋与烂肉混合的腐烂气息。
这对于寻常人,如果克服不了心里恐惧,同气息发出的源头一配合,估计早就到忍不住呕吐的程度。
可晏景医对此,面上并没有什么多余反应,只是继续平静翻看着散布在死者身上的不规则血痕。
他的目光在某处略略停顿,而后转移到喉间毙命的紫色痕迹,最后,慢慢掀开遮盖在她脸庞的白布。
即使再精致的五官,放在尸体上也不会引起任何美感。
尤其是生前被活活勒死的尸体,不仅脸色肿胀,眼球还微微凸起,眼皮兴许是方才法医帮忙合上了,才没有看到瞳孔放大的死前模样。
这具尸体的脸上有不少被刀划伤的痕迹,把原先光滑的肌肤割得惨不忍睹。
棕褐色的血痂黏在她的脸上,留下道道沟壑,而未被血痂遮挡住的额头上,则写着一个工整的红色字体——
‘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