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6月26日。
一辆灰色拉达车慢悠悠驶过纯天然土路,被坑洼的路面颠得一路颤动,速度慢得连路边野草都不屑受它惊扰
“师姐!这地还养牛啊!好大一只,我还是第一次见着活牛呢!”
坐在后座陈竹松趴在窗户上,也不管车路颠簸,一路上瞧见什么都是满目新奇。
他方才大学毕业,空屯了好些理论知识,分明学的是社会学,可自个偏生是个从小到大没出过城的,压根就没入过社会,前些日子对着导师百般央求,这才被允许跟着经验丰富的师姐一趟下次乡——
美名其曰,实地感受乡村风土人情。
前排的司机“嘿嘿”几下笑,颇为不好意思道∶
“小兄弟是第一次来咱们这穷里八外的地儿吧?咱们这的路啊,政/府还没拨下钱来,都没修,颠得很!您小心着点,嗷,别碰着!”
这话虽像是说给陈竹松听的,但说话者在解释时,却一直往旁边小心地瞄了又瞄。
坐在副驾驶位的女人一头及胸的后背式大波浪,耳上坠着对珍珠扣,在阳光映射下似在发光。分明瞧着没戴什么贵重首饰,却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非富即贵的感觉。
女人闻言微微侧目,一双漂亮杏眸含笑,对他轻言道∶
“我师弟第一次出远门,对什么都很新鲜,有些事还望您多担待。”
她本就生得惊艳,红唇只是微勾便叫人不禁心颤。
司机忍住想要转头的冲动,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默默咽口唾沫,心上不免松懈几分。
他平常除了日常载人的工作外,也会和同行抢镇上领导的生意帮忙开开车,给家里头挣些外快。
先前他也不是没有听领导的话、去帮忙拉人的经历,可没有一个是像这个女人一样,被领导千叮咛万嘱咐要小心照料的。
具体原因,他个开车的自是不知情,只晓得领导说这是个市里头来的大人物,厉害得很,吓得他接到人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生怕惹得这位大人物不高兴了,连累到一家老小。
他原以为这大人物怎么说也是个年龄比镇长还大、官威颇高的男人,要么就是伸手就是一沓钞票的大企业家,谁料却是个打扮精致的女人!
而且现下看来,除了女人眉眼间隐约看得出几分英气外,全然瞧不出哪里有大人物的样子。
虽说有些事不是司机该知道的,但最终还是耐不住好奇,他又迅速瞧了眼女人,小心开口试探∶
“那个…晏女士?您在市里是做什么的啊?瞧这通身气派,肯定是什么大官啥的吧哈哈…”
“当然不是!”
未等女人开口,后排的陈竹松立即从前排空隙中钻出头,口吻骄傲道∶
“我师姐可比大官还厉害!她可是咱们湖大最年轻的教授!”
噢,读书人啊。
司机顿时兴致缺缺——
原来是个念书挺厉害的。
念书厉害这点,在乡里能顶什么用?他们镇又不是没出过大学生,哪次走前不是镇里敲锣打鼓欢送的,可到最后,还不是一个都没回来?
别人读书有个什么用?也没见能给他带来什么,就是个不实在的玩意儿。
尽管心里这么想,可他嘴上还是乐呵道∶
“教授啊,教授好啊,有出息,呵呵…”
陈竹松有些不满,听对方这语气,分明就是不清楚教授是什么概念。
他师姐晏秦淮,说是师姐,实际上今年也才二十八,在比他现在这个年纪大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双学位博士、从海外留学深造回来了!
如果不是为了方便被举荐入校、进湖大教书,这样的天才,怎么可能会成他导师的学生!
二十八岁!双学位!教授!这可不是一句“有出息”就能概括的!
他刚想开口认真介绍一番,便觉耳边响起轻微的人声,抬眼见是晏秦淮在朝他小幅度摇头,也只得不甘心地单纯回了句∶
“是啊,特有出息…”
陈竹松闷闷不乐地坐了回去,谁知还没坐稳,车忽而一顿,随即停下,他顿时因惯性撞到车座上,脱口则是一句∶
“师姐!你没事吧?”
那司机本也还在车子忽而停住的吃惊中,闻言也立马转头,生怕出事。
好在晏秦淮只是晃手,淡声道句“没事”后,又问∶
“这车停得突然,是哪出了故障吗?”
司机被问得一愣。
他开了几十年车,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突然停下的情况,赶紧开了车门∶
“您、您别急,我下车去看看!”
他哼哧跑到车前,使力打开前盖,见有些许液体顺着车盖流下,于是抹了把虚汗,生疏地开始检查内部结构。
“怎么样?”
晏秦淮不知何时凑到旁边。
见司机满头大汗,她淡声一笑,颇为贴心道∶
“我对汽车有一定了解,如果可以,劳烦让我看看吧。”
她虽语气温和,但明眼人都能听出她内含的不容拒否。
司机讪讪点头,而后往后退了几步。
晏秦淮点头道声谢后凑前,紧接着像是注意到某处,眉梢紧了又松。
“师姐,怎么样啊?”
陈竹松好奇探头。
“变速箱一轴坏了,一时半会好不了,需要有专业人士修理,找人帮忙把车拖走吧。”
“这、这怎么办啊?!”
司机顿时欲哭无泪,猛一拍大腿,也顾不得那两人在场,只想着该怎么把车运回去、还有这修理费得有多少。
他们家就靠这辆车活了,不能不修啊……
“我看这路上有这么多新鲜车辙,这天瞧着又还早,不出意外会有当地居民经过。实在不行,我和我师弟先步行去前面的村庄看看,找人帮忙拉车?”
“行!”
听晏秦淮这么一说,司机顿时同意,可话刚出口便起了后悔心思。
他来这就是因为得了安排来送人,这人还没送到,那还有钱拿吗……
况且她们要去的村庄,离这地起码还有两三里路。
他低头瞧瞧女人脚踩的一双反光红皮鞋,又看看鞋下这片凹凸不平的土地,顿时生起犹豫。
陈竹松听了也是有些着急。
他自个儿是觉得走点路不要紧,可他师姐去年才刚生完孩子,虽然好歹也过了有一年,但他难免还是担心对方会因受累而坏了身子。
他张了张口,忽而瞧见晏秦淮趁司机出神的瞬间又朝他安抚性地摇头,又在司机回神后笑道∶
“放心就好,走不了几里路,很快的,您不用担心。况且我们本就是要去那的,帮您找人也只是徒手之劳。”
陈竹松默默站在晏秦淮身侧,一声不吭地点点头。
司机虽仍留有顾虑,但车还坏着呢,再拖下去他更担心修不好,那才叫丢了大的,倒不如不赚领导这笔钱,也就同意了。
“师姐,我们真的就这么走过去啊?您身子……”
“竹松。”
晏秦淮出口打断,转而弯下身,指着路上几道深深的车痕道∶
“你看,这共有四道车辙,一窄一宽,宽的两道相比之下痕迹更深。”
陈竹松本还想再劝几句,被对方瞧得没办法,也只好挪过去看。
路上车辙新鲜,留下的车胎纹路大而宽,也确实同晏秦淮说的那样,痕迹宽深窄浅。
他听晏秦淮解释道∶
“这是手持式拖拉机的痕迹,在农村多用于田地耕种。”
晏秦淮直起身,将衬衣袖口向上折了折,露出翡翠绿的方形腕表,轻笑道∶
“凤凰镇的蚕丝被一向有名,夏季是养蚕的季节,村民需要花时间采桑,况且还会有很多农活。
我说过的,不出意外会有村民路过,如果运气好些,兴许就有开拖拉机的。”
陈竹松恍然大悟,拉长声音“噢”了声,可仍是不解∶
“可是,为什么不叫上司机一起啊?这儿那么偏,也有人偷车吗?”
“偷车?”
许是这想法实在有趣,晏秦淮发出声笑∶
“兴许是有的,但这不是主要。”
她正了正神色∶
“车的变速箱一轴损坏是真,但那道损坏的缺口边缘平滑,只有最中心的部分是自然断裂。”
“啊?不会是有人故意弄的吧?!”
陈竹松不禁不出声惊呼,可又立刻感到奇怪∶
“但…为什么啊?是司机惹了什么人?还是说同行竞争什么的……”
听他絮絮叨叨猜测出一大堆可能,晏秦淮既没反驳,也没肯定出一点,只是稍微沉思后便问道∶
“竹松,老师让你来时,有说过什么吗?”
“…或者就是有人随机犯罪……啊?噢…老师说,让我好好跟着师姐你实地考察乡土社会!”
晏秦淮点点头∶
“嗯,那…竹松,你只需要留意观察,其余的事,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一件也不要多做,最好也先不要试着求知。”
放在先前,她一定会在末尾问一句“可以吗?”,可这次没有。
陈竹松固然不明原由,但见她面色严肃,还是顺其意地点点头。
反正真有其他事,等到时候有了再说,他要实在想知道,师姐也应当拿他没辙。
正当这时,远边传来轰隆响声,从模糊回响至越发清晰,地表的碎石随着参差响声颤动——
果真是一辆手持式拖拉机。
驱车者戴着顶毛边草帽,身上则穿着明显破旧、已然褪色的绿军装,俨然就是标准的农民打扮。
不等晏秦淮有所行动,陈竹松便拉着自个的挎包带,深吸口气跑到路中央挥了挥手臂∶
“这位老乡——!”
路边突然蹿出个大小伙,又一看就是读书人扮相,驱车者很难不吓一跳,顿时拉下手刹,也不管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便大声骂骂咧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