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14日。
夜风透过土屋漏缝的墙体,吹晃了煤油灯间本就跳动的火光。
晏秦淮早已习惯,本还在继续于笔记上落笔,方才点下,又随即顿住,抬头朝门口望去。
屋外虫鸣不绝,可今夜夹带的,还有孩童的声声欢笑。
“秦姨姨!”
晏秦淮刚开门,就被一个扎着小辫儿的姑娘扑了个满怀,而那身后还跟了五六个年纪同她相仿的小孩儿,都在眨眼望着她。
楚九辞跟在最后边,与他们隔了只有两三步的距离,面上分明是无奈,可语气却欢快得不行∶
“晏顾问,我可早就和她们说了你今晚上忙了昂,她们不听,就闹着要找你!哼哼…应该…不会打扰你办事吧……?”
晏秦淮摇摇头,应了声“没事”,随即弯腰把一个小姑娘抱起来哄。
那小姑娘一头扎她怀里咯咯直笑,眼睛弯成道月牙,接着朝催促她下来、换自己被抱的同伴吐了吐舌,又回头对晏秦淮举起张翘边的草纸,展示上面的字∶
“秦姨姨!看!是九姊姊今天教我写的字!”
“是吗?我看看……”
晏秦淮调整了下抱的姿势,这才空出一只手接过草纸。
纸面上一笔一划写着一个“粮”字。
而那字迹模糊,周围皆是团团被抹开的黑灰,字迹本身更是边缘粗糙,瞧着便知是木炭写的。
还有这纸……
见她不说话,小姑娘有些紧张∶
“秦姨姨…?”
晏秦淮反应过来,用那只拿纸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道∶
“写得很漂亮呀,这道横这么平整,一定是用心写的,真棒!”
她把纸还给小姑娘,又双手抱着她哄了哄。
见状,余下几个小孩也都争先恐后地围住她,一个劲举着自己的字——
“秦姨姨!看看我的!我写得可多了!”
“还有我的我的!!我的也漂亮!!!”
“秦姨姨先看我的!!九姊姊都夸我写得好呢!!”
……
晏秦淮被一帮孩子团团围住,耳边充满稚嫩童音,却也只是毫无避讳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耐心接过每张草纸,一张一张指出其独有的好。
不知是谁的肚子忽地发出一声响,晏秦淮听得清晰,见孩子们无人承认,便起身回了趟屋,再出来时,手上多了盒铁盒。
她招手让孩子们过去,又在她们好奇的目光下将铁盒打开——
里面是摆放整齐的一整盒饼干。
孩子们面露向往,分明下意识便开始吞咽口水,却都只是攥着自个的衣服,谁也没去拿。
晏秦淮见状,便拿出一块,递给了最近的一个小姑娘,谁料那小姑娘手都伸来了,却在碰到饼干前又迅速收回,而后摇摇头∶
“秦姨姨吃!”
见余下几个小孩也是连连应和,晏秦淮忍俊不禁,努力控制好表情后再次递去∶
“吃吧,秦姨姨还有很多饼干可以吃,这一盒本来就是给你们准备的。”
小孩们不疑有她,终于安心地接过饼干,听晏秦淮的话、跑另一块分去了。
晏秦淮看着那帮孩子的身影,眼神柔和,注意到楚九辞过来,又变戏法似的掏出块饼干递去∶
“吃么?我专门给你留的。”
楚九辞明显一愣,忍不住笑出声接过,却没立即吃,而是转手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去,见对方不接,还特地晃了两下∶
“吃嘛,甭和我客气!反正是你的。”
晏秦淮不禁失笑,最后还是接过了那半块饼干。
“唉…这帮孩子,一个个都瘦成什么样了,明明最小也都有七岁了,可瞧着还和四五岁的身板似的……”
听她这么说,晏秦淮又不住朝那边的孩子们望去。
她来这几个月,除却调查外还会抽时间给村里的孩子教书。
倒不是这镇上没有义务制小学,只是大多数孩子往往还在上学时,就会被家里人叫回家干农活,能学到的少之又少,这还只是其次。
干农活于这里的孩子而言是常事,寻常家庭里,只要是会走的都会早早被领到田里帮忙干事,到了能上小学的年纪的,干的活自然更多。
而成日干些高强度体力活,她们的饭食却只有一顿,还只是拿水和粮粉一兑一蒸,如果量多,那好歹还能应付,可事实上的量实在少得可怜,根本抵不了一个正常孩子应该摄入的营养。
“晏顾问,你说…要是出什么政策,能让山村的孩子都能吃饱就好了。明明是种粮食的人,应该最先吃饱才对的……”
晏秦淮不答,沉吟良久后才轻声道∶
“会好的。”
楚九辞一怔,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斟酌开口∶
“晏顾问,你有没有发现?”
“嗯?”
“你好像对什么事都是这个态度。”
晏秦淮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她说的那句“会好的”后,认真思索道∶
“大概是因为…人可以没有信仰,但一定不能没有希望?”
她又轻笑着补道∶
“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对了。”
楚九辞原还因对方那一笑愣了神,闻言下意识回应了声“啊?”,便见晏秦淮看着那边的孩子,眸色复杂∶
“她们刚刚给我看字时,写字的笔纸,依然是木炭和草纸。”
她先前为了让孩子们有更好的环境读书,专门采购了一批文具,还是托这里的小学老师帮忙给的,就是为了方便给孩子的家里人一个解释。
楚九辞自然明白她在奇怪什么,又不免轻吁一口气∶
“我打听过了,孩子们不舍得用,尤其是那些小女孩儿。”
她努努嘴,朝那边示意,小声道∶
“那些姑娘家里,多少有个弟弟或哥哥,有啥好东西,家里人都会叫女娃让给男娃。
小姑娘平日里就没什么自个的东西,好不容易有了本子和笔,自然不想让了人,她们担心用了被家人看到,看到了也就没了,所以一直藏着。”
见对方还想说什么,楚九辞补充道∶
“晏顾问,我知道你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个情况,所以买了很多,让每个上学的孩子都能有起码一套文具。
但公平这事儿吧,在这个地方本就难实现,你创造的公平条件,最后是会被本地人打回原形的。”
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晏秦淮叹口气,没再说什么,她环顾一周,忽而注意到什么∶
“铃兰呢?”
“啊、她啊?好像…是在溪边?我刚还瞧见她了来着。”
晏秦淮点点头∶
“我去找她。一起吗?”
楚九辞应下,接着对那帮吭哧吭哧啃饼干的孩子堆喊道∶
“喂——!崽儿们——!我和你们秦姨姨有事儿!你们吃完早点回家,别玩太晚啊——!”
见孩子们接连点头,楚九辞才放宽了心,双手挽过晏秦淮的手臂,笑着道了句“走吧”。
“哦对啦晏顾问,你还记得铃兰那丫头说,自个没读过书吗?”
晏秦淮闻言,回忆起什么,点了点头,又反问道∶
“怎么了?”
“啊、没啥,就是我先前教孩子们写字的时候,发现我教的字,那丫头都会,但感觉像是在装不会的样子,就是演技挺呛,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说…她会不会是为了避免引起那帮人注意,从而拿她获更大的利,所以才隐瞒的啊?”
她刚问出口,又“嘶”了声,自我反驳道∶
“不对啊,那她没必要也瞒着我啊?难道是我不够让她信任吗?”
见晏秦淮不答,楚九辞像是被肯定了答案般,顿时作出一副哭脸,抱着对方胳膊哼唧∶
“不行、我不信~!晏顾问~你去问问嘛~她平日最黏你了,要是她连你也瞒,那就说明…”
“嗯?”
听对方拉长尾音半天不说,晏秦淮这才回了声。
楚九辞立马精神∶
“说明这不是我的问题!”
许是担心对方不答应,楚九辞又抱着晏秦淮胳膊求了半天,晏秦淮实在无奈,只好连声答应,这才让她消停下来。
凤凰镇的溪流是民安河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汇集了千里山川泉流,又将其一并聚于民安河。
生生不息的溪水虽说养育了整个凤凰镇,却并不是什么规模宏大的地方,至少在服业村,它只分出了一小道支流。
秋季的芦苇顶上聚成一簇簇绒毛,风一吹便随之连天。
铃兰坐在木桥底下的河岸,仰头正望着一株摇晃的芦苇出神,直到身侧多出两道身影,她才后知后觉地转头,轻声唤了句“秦姨姨”。
“欸、我呢我呢?怎么就光喊你秦姨姨不喊我啊!难道你九姊姊对你不好吗?”
铃兰闻言却赌气似的嘟了下嘴,扭头说了声“就不叫”。
眼见俩姑娘又要闹起来,晏秦淮赶紧笑骂着挡在两人之间,转头间又见铃兰还在盯着芦苇,不知在想什么。
晏秦淮顺着对方的目光,也朝那株芦苇望去,忽而被芦苇身后那轮上弦月引去了注意,顿时心生念想,侧头朝铃兰轻笑∶
“小兰儿?你知道芦苇还有一个名字是什么吗?”
铃兰转过头,同晏秦淮对上视线后又很快移开,低低道∶
“蒹葭。”
晏秦淮又是一笑∶
“是啊,蒹葭。”
她半仰头,调整了下姿态,随即竟是直接把手枕在后脑勺,躺在了地上,就这么正正看着天上的明月∶
“在我以前小的时候,我爹爹问过一个问题,他问,我是想要西边的月亮,还是东边的蒹葭。”
听晏秦淮久久没有回应,铃兰忍不住凑近些问道∶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