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阳被吓了一跳,见是晏景医,原本的一张厌世脸顿时又变得不自在几分:
“…你管我?你不也没去?”
“我是组织要求,你也是?”
“我……”
陆青阳一噎,干脆转头重新看回人群。
“想去就去啊,挺好一大小伙儿,扭捏什么?”
“谁想去了!你看他们看着……”
陆青阳瞅见人群中被瓜果簇拥,一边拒绝一边面上又在傻乐的郑伸,却没同往常那样毫不留情地嘲笑,只是越发小声接道:
“……怪傻的。”
他又听晏景医轻笑了声,这次的听着却不让人火大。
“这里面,有没有你认识的?”
“……有。”
当然有。
陆青阳不自觉再次朝人群望去——
那里面递东西递得最欢的是刘大婶,以前干农活的时候因为摔了跤,被他帮忙扶了把,隔天就给他带了把自家种的蔬菜,说什么也不肯收回去。
虽然听说她家男人一直是个畜生东西,但这个女人每次见到别人,永远是副很热情的模样;
还有那个态度温和但声音洪亮的李大娘,他记得是她们家里的老幺,因为家里人的缘故,从小就没读过什么书。
当初李大娘第一次找他,就是希望能帮忙教她认字读书,虽然教的都是些简单日常的字,但她学得很快,读音也标准,少有带口音,是个很聪明的人;
那个白了半边头的老太他也识得!以前天热的时候,她经常会偷摸着塞自己一块瓜,还有杜大姨,胡妈子……
陆青阳一圈看下来,竟一大半都是熟人。
他突然觉得,凤凰镇似乎并不是没救,就连村口的孙太娘……
等等?!谁?!
陆青阳猛瞪大双眼:
“孙太娘来凑什么热闹啊?!自己多大年纪了没点数吗?!这还坐着轮椅呢不怕被人磕着碰着吗?!真是……”
他正破口骂着,却又在踏出半步的瞬间止住。
…他以前说过,不会再和凤凰镇有任何往来。
以前在那当过街老鼠的经历他历历在目,但……
他犹疑地再次看向欢呼雀跃的人群。
然而这次不等他继续犹豫,背后便有一阵不轻不重的力度,将他直接推向了警局屋檐外的阳光下。
人群中立即有目光朝他分去,很快便有人认出他,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唉!是小陆呀?这是小陆吧!”
“是小陆哇!哎呦喂,必须是!”
“小陆!还记得姨伐?来来来,很久没吃姨种的菜了吧?快、接着!你们都有!”
“嗨、咱家新种的也好!”
……
不过几秒,陆青阳就被迫加入了被瓜果蔬菜“围堵”的队伍,他只来得及回头,却只看到晏景医朝这边挥了挥手就没了身影,呆愣片刻又被面前景象拉回现状。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被声声问候围满,手中的东西是沉甸甸的,实得不能再实……
妈的!
他一咬牙。
凤凰镇那帮破烂玩意干的破事关她们屁事!该怨的该气的,本来就他妈不是她们啊!
许是脸色太差,他恼完自己一抬头,见一群熟面孔都围上来关切,终是没忍住鼻上一酸,抱住了离他最近的刘大婶。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们。
这话他没来得及说,就又被拉入了新一场“给果派”和“拒果派”的斗争。
行吧,他收回刚刚的话。
这一点也不傻。
这场你来我返的“战役”收拾结束后,已经过了下午五点。
这是几日来,难得能准时下班的五点。
晏景医刚收拾好东西,刚出门就被叫住。
“晏顾问!”
沈衡翳小跑过来,手上还在扒拉着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挂的菜叶:
“你回家吗?咱们顺路,一起?”
见晏景医点头,沈衡翳又笑笑,赶紧把手里的菜叶揣好,确定身上没再出现别的什么后才安心走。
沈衡翳第二次同晏景医一起,步行走过民安河。
夏季的白日虽暑热,但傍晚的天气却总是温和。
今天运气好,他们碰见了火烧云。
霞光散照,张扬的色彩沿着天边连作一片,又同民安河齐齐相印。
他一直很喜欢这个时候的民安河,终是没忍住掏出手机:
“晏顾问,介意我花点时间拍照吗?”
晏景医看着并不吃惊,甚至还空出了些空间:
“沈队长随意。”
沈衡翳平日里拍河天一色早已习了惯,不用再刻意找角度就能拍好,刚按下快门,晏景医的声音又传来。
“沈队长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沈衡翳一愣,无奈道:
“难道我没事就不能找晏顾问一起回家吗?”
他只是随口一说,哪知晏景医当真认真地对他看了良久,最后总结道——
“这次看着不像。”
……好吧。
沈衡翳悻悻收回手机,斟酌开口:
“我想过几天…再去看看铃兰。”
许是怕晏景医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他又赶紧补充:
“我没那种因为她算干了好事,所以觉得她无辜的意思!
就是…说不太上来,很复杂。”
“嗯。仔细说说吗?”
晏景医眼中含笑,先行留步,靠在一边桥栏上。
沈衡翳随之搭在一边。
“……如果我单纯站在我的角度,那其实很好说,她提供线索算是有功,但她杀过害过的人和犯过的罪,注定了她这辈子就该以什么方式结束。
但…就、怎么说呢……”
他没忍住还是叹了口气:
“仔细想想,如果站在她的角度……
其实在某些方面,他和齐蓁…就是那个男的的齐真的姐姐,你记得吧?她们两个,其实有些地方挺像的。
无法选择地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被迫要因为父母的过错承受痛苦什么的…齐、啧…姓齐的那个被带走的时候,齐蓁其实还在,应该是她爸妈让她帮忙看着。
她眼睁睁看着弟弟被带走的时候,我…怎么说呢…我看到的好像是解脱?”
但齐蓁还有良好的家境和自身优越的能力。
这句,沈衡翳临到嘴边也未说出口。
都是糟粕思想下的受害人,没必要再拿以外的东西进行对比。
思索良久,他才艰难道:
“……说实话,如果我是铃兰,面对几近满村的匪徒,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至于极端,但也不可能麻木接受。
他正想得出神,忽而又听到身旁传来一声笑,正诧异望去,又见对方摆摆手。
“不,不是笑你。”
晏景医收回笑意:
“只是想起了我以前的一道辩论题。”
沈衡翳猜测:
“你和白检察官认识的那场?”
晏景医点头:
“嗯,那场的辩题,是‘男性是否该为女性发声’。”
“就算到现在也很有争议的问题啊……我记得你是反方?”
“是啊。”
晏景医笑笑:
“我确实不认同。”
这次不等沈衡翳发问,晏景医便自行开始解释。
“男性为女性发声,这一点在表面上看似乎确实不错,毕竟多一份发声,多一份力,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觉得的。
但个体之间,本身就有社会各部分、方面、层次产生的各种影响,像家庭、学校、工作单位……
这些影响塑造了每个个体不同的思想,而男女之间除了个体之分,又多了层性别之分。
性别本身并不会造成影响,但因为性别而造成的生长环境会。”
见他停顿,沈衡翳尝试接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男性,并不能完全理解女性,所以不该为其发声?”
晏景医小幅度摇了下头:
“不能理解只是一部分,其背后造成的认知偏差才是主要。
我做辩论准备前只是有部分猜测,之后在学校做了调查才有所确定。”
当时和老师谈完话后,他便打算在学校做个“社会调查”。
调查的问题很简单——
“对于女性被偷窥的事件频发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调查对象分为男女两组,分别收集相同人数的回答。
其中,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男性认为无关痛痒,毕竟只是看看,并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
而几乎全部女性则认为坚决不可。
调查结果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让男性去为女性发声,在一定条件下,对女性带去的会是二次伤害。
“我并不是不认同发声的做法,但自身环境总会让一些人身在优势地位而不自知。所以很多时候,就算是男性对女性的共情,我也并不支持。”
毕竟大多数表面上的共情未必是真,硬要上嘴安慰,怕是只会造成伤害,无用且自我感动罢了。
“但是…”
他突然将话题转开。
“沈队长的共情能力好像格外超脱常人啊。”
沈衡翳愣住,反复确认对方应该是在夸他,没有强行虚心否认,却是闷声道:
“不算什么好事。”
“是吗。”
晏景医又一声轻笑,但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铃兰造成的惨案,确实非她一人要担。
单从我们职业的目光看,卖家要担,买家也要。
方贺翎只是其中之一,就算是方龙集团,也只可能是一小部分。
而余下还有一大片尚未揪出的……”
一声呵笑在风中被打散,这回的却好似带上不易察觉的怒气。
“不过是一群藏匿在暗处、只敢窥伺阳光的臭虫而已。”
傍晚的风忽地吹急,径直闯入未关严的窗中,带落了一张早早泛黄的纸页,字迹已然褪色淡去——
“我这一生,都将是无药可医的理想主义者。既看遍千般苦难,亦立尽百般誓言。
而今,惟愿凤凰镇女性终有一日如凤之涅槃,以独立之身、自由之心,生于当今之世。
为此,我愿奋斗终身。
——晏秦淮”
——二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