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垫和床单会铺不啦?还有被子和被套、你之前就见过我咋套的吧?会不啦?哎呦…不行不行,还是我去帮你……”
“我会我会!妈你就回去吧,再说了男寝你进来也不是个事儿啊!”
单承边说着,边将人拉着往车里带∶
“不早啦,你和爸就回去吧,这一趟车下来,等到家该天黑了……!”
东都大学到湖西老家的距离最慢也是三四个小时,就算中午再走也完全能在天黑前赶到。
他这话纯属夸张,单母也不惯着,毫不客气就给了他个白眼,但这会也算是意识到了好大儿的不愿。
眼见儿子实在不乐意,单母也只好不再继续强求,只是临走前还是挂心地摇下车窗叮嘱∶
“收拾完了记得打个电话嗷!寝室在哪你还记得吧?走错了记得问问人啊……!”
“知道啦知道啦,我当然记得了妈……!”
终于将人送走后,单承可算松口气,紧接着又再次提起——
等等、他,大概、可能、也许…真的…记得路吧……?
东都大学只在大门口放了块全视图,当时他急着报道,没来得及拍,方才也只是匆匆路过了次寝室,一趟下来,完全没给他记路的机会。
……靠!
眼下也只能先顺着人群走了,跟着大部队总不会出错!嗯!
……大概。
跟了半晌后,他抬头望着顶头那个“二食堂”的标牌,陷入短暂沉默。
啊,现在是饭点。怪不得一路走来有那么多校友只背了个包。
正午阳光正盛,何况这种天气下又拎了一堆东西,单承试图挤出手抹把额间的汗,只是刚将手背从行李中钻出,又有袋东西从臂弯滑下。
“唉…!”
他惊呼一声,下意识想捞回,结果一个受力不稳,连带着他自己都险些以头抢地,却感知到手臂上传来阵力度,一个用力,才没让他过于狼狈。
臂弯的东西应声落地,但好歹人还好好站着,单承松口气,可算有时间抬头去看帮了他一把的好心人。
一声“谢谢”刚出口,看清人时,他不由就是一愣。
面前的人穿着通体白衣,就连外套都是雪白的,眉眼温润,鼻梁上还架着副无框镜,瞧着便是副公子如玉的模样。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眼镜下的一双婉顺的眼睛透露出淡淡的关切。
当然,单承的重点不是这个。
阳光从侧方照过,正好打到对方身上,在脸上照出明显的明暗分界线,他不由惊叹出声∶
“…哇…好完美的骨相……!”
“……啊?”
见那人发懵地应声,单承赶紧回过神,快速扫到对方肩上的包,于是再次道∶
“啊、我是说…谢谢学长!”
那人没反驳,他也就当自己猜对了,这才赶忙把落在地上的袋子重新抓起来。
“那个…学长!我能问个路吗?”
那名好心的学长许是担心他再次失误,在原地确认他把东西拿好后才准备走,可刚动身,又被单承急忙叫住——
开玩笑,送上门的好心人,不问白不问!
他方才本就打算找个人问路,这下属实是赶巧。
而那方的白戢羽原先也只是单纯路过,顺手一帮,完全没想到会有这茬,又是一愣。
他素来不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可偏偏又是不擅长拒绝的性子,见面前的青年明显就是个新生,再瞧身上大包小包的模样,应当是外地人,想来人生地不熟的,未免无助,最后还是为难地点头应声∶
“……可以的。”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便被可怜到的单承同学全然没想那么多,闻言立马心情舒畅∶
“谢谢学长!我想问问着春楼怎么走啊?”
“着春…?”
白戢羽眨眨眼∶
“你是医学生?”
东都大学的寝室分配,一看性别、二看专业,三看年级,理科男寝基本都被分配在东区,至于着春楼,所谓着春着春,其实就是“着手成春”,自是大部分由医学生占据。
“啊对!学长也是?”
原本单承只是抱着客套的心随口一问,却没想到对方真的点头应了声“嗯”,不由惊喜。
毕竟东大的专业这么多,主流专业又是金融,这随手抓一个就是同专业的校友,那还真不是一试就能成的。
他这回便是真心实意感叹道∶
“缘分呐学长!你是哪届的?”
白戢羽卡了下,才轻声应道∶
“…零四届的。”
当初他自/杀后,出于身体与心理的双重问题,休了一年学,因而导致比曾经同届的同学晚了一年上大学。
单承没注意到这边情绪的变化,闻言也只是恍然∶
“原来是大二的学长!学长你叫什么啊?认识一下呗,咱们同专业,刚好有个照应!”
白戢羽被这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愣是磕巴了下,才回应了句自己姓白。
没得到对方全名的单承这下也看出对方面上的不自在,自认贴心地在当下没有继续为难,于是无比顺滑地扯回了话题∶
“那白学长,咱寝室怎么走啊?”
这刚聊几句就改称为了“咱寝室”,看来这位学弟是个偏向自来熟的性子。
白戢羽心中默默想道,静默片刻才犹豫着开口∶
“…我带你去吧,我刚好…也要回去。”
单承闻言大喜∶
“唉、好!谢谢学长!”
着春楼距离二食堂要经过三条大路,中间还要路过人工湖,这些单承都在学校宣传册上见过照片,心中也不甚在意,只是将途径的地点认真记下,方便之后能够顺利吃饭。
时间尚早,到现在他们仍能在寝室门口,见到往里搬东西的同届新生,这让单承心里顿时安慰不少,连带动作也不慌不忙起来。
然而不经意间,他又看了眼旁边帮忙带路的学长,见对方额间冒汗,又意识到这大热天的,学长还套着外套,定是不好受的,赶紧重新跟紧步子,不然怪不好意思的。
好在一进寝室大门,温度就秒降下来,单承连连道谢∶
“谢谢学长!那我就先上去了!”
“嗯,不客气。”
白戢羽安心松气,只是下一刻,又见那人放下手上的行李、噔噔噔跑过来,手上还拿着手机∶
“学长!咱们加个联系方式呗!赶明儿了我请你吃饭!”
白戢羽全然没料到还有这茬,又是迷茫的一声“啊?”,好不容易深吸口气、鼓起勇气想以“没必要”的理由进行解决,然而还没等他出口,对方就已经将手机伸到了他面前。
……好吧。
他只得败下阵,迟疑询问∶
“…是添加联系电话吗?”
“嗯?”
这次轮到单承不解,随即大方笑道∶
“啊、学长有Q吗?有的话我扫你吧!我不怎么用短信嘿嘿…”
“……好。”
白戢羽犹豫半晌,接着慢慢递出手机,在对方扫上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想好如何迅速设置二人权限,却见屏幕上迟迟没有好友申请的消息,不由奇怪,抬头又见面前的学弟表情一僵,于是关切询问∶
“怎么了?”
单承僵硬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看他,又迅速低头看了眼手机,随即再开口时,语气在试探中还带着几分莫名的兴奋∶
“双习劳斯……?”
白戢羽∶“……?!”
称呼一出,白戢羽顿觉晴天霹雳,下意识转向四周,确认无人后才稍感宽心地压低声问∶
“你怎么…你是……?”
单承没立刻回答,而是低头戳点一阵,随后,白戢羽的手机一震——
【皮卡扇∶[动漫表情]】
白戢羽∶“……”
……
……
……
单承本就对这毫无预警的网友面基感到震惊,但见面前人已经到了哑然无言的地步,活脱脱一副比他更吃惊的模样,他再回忆起刚刚对方的一系列举动,怎么看都是副不善与人交流的性子。
秉持着尊重与理解,他自认万分贴心地选择先离开、给对方留下充分的接受时间∶
“双、呃…白学长!那我先去整理寝室了哈!你好好休息!我过后再来找你!”
“啊…啊?等……”
…还是别来找我了……!
白戢羽好不容易出声,但奈何单承退得飞快,压根拦不住,也只好作罢,无比心累地深叹口气,拐进了自个的寝室。
东大的寝室是统一的六人间,这个点舍友都不在,只有还没整理完、乱堆在过道上的行李箱,来证明这里有其他人居住。
再次确认目前没人后,他终于忍耐不住,热得脱下外套。
而在外套遮掩下的,是一条由上到下、曲折明显的疤痕,周围还有密密麻麻的小疤相称。
“啪——!”
“学长!我又来——唉?”
还没等他放下外套,门又被猛地打开,完全没给白戢羽留下把外套掩回的时间,单承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
“学长,那是……”
“没什么…!”
见对方指出,白戢羽顿时把衣服套上。
他自己早就习惯了这道丑陋吓人的疤痕,倒是时常担心别人见着了会被惊扰,这才不管气温、成日成日套着外套。
……哪成想这才新学期报道第一天就被瞧见了。
不过看对方这样子…应当没被吓到吧?
白戢羽小心观察着对方的表情,猜测道。
结果对方不仅未被吓到,反而极为关心地凑前,好在并没有要求他把衣服拉下,只是捉急询问∶
“双习劳斯,您前两年断更…是因为这个吗?”
……啊。
还好对方的重点是这个。
白戢羽莫名庆幸,随即又难绷羞耻地答非所问∶
“那个…嗯…学弟,你能…不叫这个吗?”
别说大庭广众了,就连单独面对面,在被一个站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人喊网名时,他都觉得和自己在大街上裸/奔没大差别。
想来单承也是立马明白过来对方如此的原因,回应得很积极∶
“好!那就叫白学长!这个可以吧?”
虽然也有些怪,但好歹比上一个强……
白戢羽心中暗暗叹气地点点头,这才含糊回答起对方的问题∶
“嗯…大概算。”
毕竟那个故事纯属是在描写自己的真实生活,他总不能直接写故事中的主角,后来因为看不到未来走向,选择了一了百了啊。
再加上心理状态一直不稳定,他索性断网断更,就连账号都是最近才重新登回。
单承一时间没有应声,只是凑近对他看了又看,正当白戢羽以为对方还未死心、准备再问时,那人却又是开朗一笑∶
“这样啊!还好学长不是无理由断更,太好了!对了学长!我过来就是给你送点水果,给你放这了啊!我先走啦!回见!”
……啊,看来是真的很喜欢看他写的文呢。
白戢羽愣愣道谢,对这想法半信半疑,没忍住还是探出门看了眼那道离开的背影。
谁知那身影恰好转身,那人笑着朝他招手喊道∶
“学长!差点忘了!我姓单!叫单承!之后多指教——!”
单…承?
虽不明其由,但白戢羽还是默默记下。
……但愿还有之后。
……
说来好笑,当初白戢羽确认对方列表身份后,一直觉得,他们就算有层早年列表的关系,在之后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多余联系。
只是没想到,事态却逐渐发展到了一个他未曾设想的地步……
早上七点二十——
【皮卡扇(单承)∶学长早!今天要上早八啊啊啊啊,学长一起走吗?】
中午十一点三十——
【皮卡扇(单承)∶学长我这边下课了!要一起去吃饭吗?】
下午两点三十——
【皮卡扇(单承)∶专业课专业课专业课……一节课两小时……这就是大学吗……】
下午六点十分——
【皮卡扇(单承)∶终于下课了!学长!一起去吃饭吗!】
余下的还有各类学习琐碎、约饭,以及图书馆自习邀请。
白戢羽独处惯了,如今突然多出个人时刻搭伴,感到不习惯当然是再正常不过。
但再如何,他也禁不住对方每日不减的热情。
于是乎,第一天,面对对方的热情,白戢羽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动作态度僵硬,但没有拒绝;
第二天,白戢羽确认时间固定,尝试提前最好心理准备,努力动作自然;
第三天,白戢羽能够提前预判对方打招呼,神态与对话强装镇定……
……
第二十八天,在前一天晚上,白戢羽就会与单承商讨好第二天的吃食与路径,并且定好了对方等待的地点。
从一开始的不自在与相处谨慎,到现在的坦然自若、甚至还会主动搭话,就连独行惯了的白戢羽都不免开始觉得,其实与人相处也不是什么难事,这得以见得习惯一件事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起码能看出对白戢羽习惯某人某事的重要性。
不过话说起来,他们相处时,似乎本就没什么其它事,一开始白戢羽还以为,单承接近他,只是出于到了新环境,有同伴好相互照应,再或者,就是稍微奇葩点的理由。
……譬如催更。
但对方实际看起来并没有后者这种目的,开学一个月下来,甚至连一句问更新的话也没有,就连他们最长聊的话题,也只是与专业相关的题目,要么就是英语四级报考的注意事项。
因此,白戢羽便觉得前者可能更大,便觉得等时间长了,单承自然便会交上新同伴,转而把他抛之脑后。
可事实上,大学本就缺少交友热情,更何况是他们这种堪称日日高三的专业,而就算单承新认识了别个同级生,也照样会成天来找他。
不知缘由,不明目的,好像只是单纯的…喜欢找他?
白戢羽笔尖一顿,几乎是瞬间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哪有人看着正常同学不去找,反而喜欢找他这种鲜少主动开口的闷人的,这不符合实际。
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开朗健全的人。
想通后,他回过神,垂眸再次接上未写完的字迹,忽而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手上的笔正沙沙作响,还是不自觉抬头。
先行入眼的便是瘫在桌上的两张心脏血流交通图与肾脏纵切面,边上好像还有张疑似颅骨内面观的图。
他本没想细看,毕竟大一时同样的东西他也画过,只是他刚从画上移开眼,便刚好与对面的单承对上了眼。
听对方疑惑地道了声“学长”,白戢羽一卡,瞬间别眼重新看向那堆图,强作自然问∶
“啊…这些…可以看看吗?”
单承似是全然没在意,点点头∶
“当然可以啊,学长随便看,都是些废图。”
“…谢谢。”
白戢羽默然挪过那几张纸,他心不在此,只是做样子地漫不经心扫去几眼,却又瞬间实打实被引去注意∶
“唉?你…学过画画?”
图上线条流畅,不说第一眼有多惊艳,但细看下处处是细节,且每一道力度都恰到好处。
白戢羽虽不懂,但也是知道普通学生是不至于画到这份上的,只是…比起当成绘画作品进行刻画,这几张相比起来,倒更像是肌肉记忆形成的下意识行为。
单承头也没抬,只是嘴角勾了勾,回应道∶
“嗯,学过几年。啊不过我没用画素描的方式画嗷!这是我随手画的,所以看着就…哈…随便些。”
他依旧没抬头,但白戢羽却从对方有意挡脸的纸下,看到那张脸略泛薄红。
不过下一刻,那阵“沙沙”声止住。
单承面上露出得意地转了两圈手中的笔再次开口∶
“至于不随便的嘛…嘿嘿。”
他将手中写字板翻过,直接将纸上的东西面向白戢羽。
“这是…”
白戢羽看清后不觉怔愣——
那张纸上画的,是他。
相比起方才桌上那些专业图,这张人像的形体起伏尤为清晰,图上人物有四分之三落在光下,光影相接又层次分明,细节刻画上,就是一根翘起的发丝都被画得像是赋上了灵魂。
“好美…”
他情不自禁感叹出声,听得单承再次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目移开口∶
“是学长长得好看,我第一次见到学长就想说了,学长的骨相,比我先前画过的所有石膏都好看!”
白戢羽却摇摇头∶
“是你画得好,画比我还好。”
他神色认真,无比真诚道。
片刻后,在再三斟酌下,他还是纠结开口∶
“嗯…你是…一开始就决定学医的吗?”
他这话委婉,毕竟要是开口就来一句“你之前没想过当美术生吗”,万一对方敏感些,可能就会误解他是在说自己现在的专业学得不行,往别处想,又像是他在劝对方改行。
总之,无论哪种,白戢羽都顾及对方会想多,因而最后还是问成了这种形式。
单承当然不是傻的,闻言立马就明白对方的意思,出于图书馆还有人,于是在眼神确认下,二人将东西收拾好便出了门。
刚到室外,他便不甚在意地爽快一笑∶
“当然不是,我之前本来一直想考个美院的,毕业后就当个美术老师,再不济办个机构,教人画画,反正能画就成,因为我喜欢。”
白戢羽张了张嘴,再次把心中的又一疑问咽了回去。
他实在好奇对方为什么最终还是学了医,但对方既然那么喜欢却还是放弃,那其中必然是有所隐情,而且也不会太愉快,便还是闭了嘴。
见他欲言又止,单承观察几下,确认对方没再准备开口后,反而主动反问∶
“学长,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喜欢还放弃啊?”
白戢羽又是一卡,犹豫后还是轻微点点头。
单承身为当事人,态度上却无比释然,他半后仰伸了个懒腰,轻声道∶
“因为没钱。”
见对方愣住,他继续解释∶
“学美术费钱呐…不管是找机构还是找老师,都要一大笔费用,除开这个,像买颜料、画具啊…这些都是,要是再找个专业机构培训,光是一年,随随便便就能要个好几万,可能还要十来万。
我家没那么多钱,要是我真去考美院,怕是等考上了,那就要贷款上大学咯。到时候,就算我爸妈再支持,我良心上也过意不去。”
他说话时无比轻松,可白戢羽的心情却随之沉重。
对方不说,他也能知道,放下自己喜欢的事哪能是那么轻易的,怕是当年心中难过得要命,最终还是忍痛做下了决定。
白戢羽突然想起父亲两年前那席话,不禁心下又一寒。
懂事和情感从来不该划为一类。
单承出于家境考虑只能放弃爱好,但心中一定充满不舍与悲切,这是正常情感,是人之常情,绝不是虚假的懂事。
可惜这种事,他那个一根筋的父亲这辈子都不会明白的。
白戢羽不住隔着衣服摸了摸手臂上那道疤,终是连句安慰都没法说出口,却又听单承又道∶
“那学长你呢?你是因为喜欢,所以才学医的吗?”
这话可比他直接了太多,白戢羽不在意地抿了抿唇∶
“…当然…也不是。”
当年抢救及时,他没死成,醒后换来的除却父亲又一顿暴跳如雷的怒骂,唯一获得的,也只是后者终于放弃执意要他考音乐学院的命令,甩下一句“我以后都不管你了”,就再没理过他。
父子之情闹到这份上,他当时却也没难过,甚至有一丝畅快,紧接着就是迷茫。
不用再选择音乐,这于他来说是种解脱,可之后的选择是什么呢?
他从未做过独立选择,从小到大,他一直被人牵着走,路都有人提前为他铺好,他们不需要他有自我意识,而他即使有所反抗,可再如何也没有过实践经历,终归没什么用。
在没人告诉他该怎么走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有能力去告诉自己能怎么走。
要说梦想,他不是没有想过,曾几何时他想过去当心理医生,因为他有过难受到心脏绞痛的时候,但当时没人帮他,所以他想未来去帮别人,让其他和自己一样的人不用再受这样的折磨。
当时他满脑子都是自己有病,可后来他又觉得,有病的另有其人,但真正有病的人又绝不可能会去看心理医生。
当心理医生,救不了像他这样情况的人。
所以到最后,这个想法还是被他弃了,于是最后一点路也被他自己埋上,最后干脆自暴自弃,能选什么选什么,反正不是音乐什么都行。
于是在高考后,他在哥哥的帮助下,填了东大的医学志愿。
“很无聊也很无厘头的原因吧。”
白戢羽笑中泛苦,他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曾经,心中仍会作痛,原以为单承会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可几分钟后,对方却只是轻轻问道∶
“这就是那个故事的后续吗?”
“那个故事”,指的自然是白戢羽自/杀那天发的问答式短文。
白戢羽短暂停顿后,还是顺着对方点了点头∶
“算是吧。没有反转,也没有意思,是个很糟糕的故事吧。”
他垂眸对自己轻嗤,可又意想不到地听对方再次积极出声∶
“当然不会!主角作为一个独立个体,遭受挫折与感到迷茫,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再说……”
听他句末拉长,白戢羽讶异抬头,却见单承笑意坦荡∶
“再说了,故事才到一半,高潮和结尾还没到呢,不是吗?”
高潮和结尾…吗?
两个白戢羽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词,如今安在他现实生活中,倒显得有些陌生了。
他的人生会存在这些吗?结尾是肯定的,毕竟人再怎么样也得走向死亡,至于高潮……
白戢羽心中下意识自我否认,但抬眼便又对上单承自信满满的双眼,鬼使神差的,他出声肯定∶
“是啊,总会有的。”
但愿,总会有的。
那场对话对二人的相处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尽管白戢羽自觉自己心中暗升起过什么别样的感觉,但那点苗头也只是像曾经千万点想法一样,被他死死压了回去。
时光飞流,日月交替只在一瞬,又是一年荷尖初露。
本是属于大四学生的毕业季,可这对五年本科的医学生而言却是毫无干系,尤其是还需有三年硕士与三年住院规培的医学生而言。
只是这天的氛围,却又和往常不大一样。
平日里这个点的单承,本该一边骂骂咧咧早起,一边认命投入往死里读书的怀抱,而此时,他只是站在宿舍门口,沉默看着把行李袋绑在箱子上的白戢羽,良久后才出声∶
“什么时候走?”
“…后天的机票。”
白戢羽的声音也是闷闷的,显然情绪同样不对味。
他要出国留学的决定,是大一在家人的严肃商讨下决定的。
当然,这个“家人”中不包含父亲,他爸已经快五年没和他说过话了。
大学的出国机会不容易拿,他和母亲也一致不认同靠钱投出国的行为,因而这四年,白戢羽算是真实意义上的拿命在学,就为了争这个名额。
至于学医的意义,这四年他不能白拼,总得找个能供他拼命的道理。
可纠结了半天,他却又猛然发觉,行医的意义,从一开始的宣誓时就已经有了注定。
精神动力有了,他也就更加义无反顾。
而决定留学的事,在他和单承认识的第一个星期就已经无意表露,单承面上没说什么,但也一直在帮着监督他的学业。
……虽说其实没什么可监督的。
但无论怎么说,也算是在知情下帮了忙。
四年相处下来,双方的脾性都被对方摸了透,现下他们无论真实想法如何,但总归也能称上一句“挚友”。
起码对白戢羽而言,单承于他无可替代,即使是以挚友的身份就能知足。
“什么时候回来?”
一声冷不丁的问话将白戢羽的思绪拉回,他有些无奈。
这已经是单承第三十九次问他这个问题了,从他申请结果下来后,对方几乎是一有空就问他这个,而他从一开始的犹豫,到现在都已经能形成肌肉动作般回一句“四年后”。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可单承却不与之前那样单单回声“哦”了。
“四年啊…”
白戢羽听对方重复道。
“学长,四年不会太久,对吗?”
四年久吗?要说久,可他们这大学四年下来,不过一瞬间的事,相遇和分别就像两面相邻的纸,轻而易举便被翻过。
这样看来,并不久,可白戢羽在沉思后,却道∶
“可能很久。”
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
四年下来,他早已习惯了单承的存在,也只习惯了单承的存在,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在对方不在身边的四年里,至少在前两年,他会有多难熬。
单承应声认可∶
“是啊,我也觉得。
学长,都要分别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件事?”
平日里有什么特殊日子,他们只会互送些东西,往往也都是心照不宣,还从来没有一方主动提的时候。
分别日…应当也算是特殊日子?
白戢羽虽是惊讶,但还是点点头。
只是在他点头的下一刻,眼前一暗,上半身被一股拉力强行带着微微弯下,随即,一阵温热的酥麻触感传至唇前,而他眼前的景象,也变为了单承带笑的双眸。
这个吻转瞬即逝,快到完全没给白戢羽留下反应机会。
当他已经从震惊中回神时,单承已经回到了门边,他依旧是笑着,开口时无比轻快
∶
“学长,下次见面,能不能和我谈个恋爱?”
不等白戢羽回应,他便直接了当地一挥手离开现场,只让前者看到了已经透到耳尖的一抹红。
良久,白戢羽才轻轻触了下唇,轻声自言道∶
“…好。”
……
2010年9月2日。
医院人员往来匆忙,单承虽说是硕士毕业后新入职的医生,但同样还是忙得在院里到处跑,一直到中午才偷得片刻闲,好不容易喘口气、往嘴里扒了口已经凉透的盒饭。
只是刚吃上口凉的,又听有人喊他名字,下意识便以为是有了新病情,单承扔下筷子伸手摸口罩,却发现完全不是那回事儿。
叫他的只是一名普通同事,见他紧张起身还温柔安慰了几句,而后才进入正题∶
“你们部门新来了名同事儿,我刚好路过,就帮着给你们带来了,这会儿就你在这,刚好认识认识。就这么回事儿,你吃你的,我走了啊。”
单承愣愣“昂”了声,对新同事并没有什么新鲜感,出于未来要朝夕相处,他也只是准备随意客套两句。
可等带路的同事刚离开,跟在后面的人,却叫他顿时失声。
那身形熟悉而陌生,通身的气质似乎更儒雅也更温和了些,而对方勾起嘴角时的那道微微幅度,是他四年魂牵梦绕中,最熟悉不过的事。
白戢羽站在他面前,轻轻道∶
“学弟,好久不见。”
……
多年后,键盘正被敲得发出清脆响,桌前的人原还在认真输入些什么,却被猛然开门的同事打断∶
“老白!新病人!老单都快到手术室了,就等你了!快来!”
“嗯,好。”
白戢羽应声时,恰好敲下最后一个标点、迅速点下“发送”,随即他摘下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快速而小心地同邻桌上另一枚款式相同的素戒交叠在一块。
他走时,屏幕尚未黑下,单独发在单人对话框的句子留在了最后——
“我不清楚人生还会以什么来作为死亡之外的结尾,但我希望我的结局,是存在于有你的余生。”
而聊天框的顶头,只备注了两个字——
“单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