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车从车流中穿梭,开得无比稳当。
空调气流静静在空间中游走,虽说还在九月底,但天气称不上极热,相对温和的冷气,在车内的存在感并不高,尤其对沈衡翳而言,这冷风于他简直毫无用处。
不过是抓个手腕,这就让他浑身冒热气儿了,以前又不是没抓过,何止是抓过手腕,还抱过呢!怎么现在就……
回想起前段时间与晏景医那个拥抱,沈衡翳心头又涌上股热气儿,直冲脑门,整个人仿佛都回到了当晚的场景,甚至连鼻尖都像是染上了当时他拥抱晏景医时,对方身上传来的那股气息。
……当然,气息这点,兴许不是因为回忆带来的脑补。毕竟人就坐在旁边呢。
……什么出息!
沈衡翳紧握方向盘稳定住心神,既知这会在马路上绝不能分心,却又控制不住想往旁边看,挣扎之下,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和晏景医聊天。
想法来得快,实践速度也快,他方才本就留了一堆话想同对方讲,打定主意后,挑挑拣拣半天,很快就选出了话题,而后开了口∶
“晏顾问,你知道吗,其实我还挺能理解阖佳。”
晏景医没有直接询问,只是朝他看了眼,带有玩笑语气调侃道∶
“有什么人是沈队长理解不了的?”
嘶…好像还真是……?
沈衡翳嘴上一卡,全然没觉得晏景医是在拿他逗趣,而后者见他当真就着这句话开始思考,不禁轻笑出声,赶紧出声将对方的注意拐回原来的话头上∶
“开玩笑的。沈队长说的理解,是指理解柳同学的哪方面?”
“就比如…她对季姐刚才声嘶力竭的吼叫和控诉?嗯…还有她抛开学习外的一些努力。除去爱好因素的努力。”
沈衡翳握着方向盘的手摩挲了下:
“晏顾问不常和季姐她们聊天,可能不大清楚,季姐她…其实经常提到小佳平日做什么,譬如喜欢画画啊、追星一类,而且很爱和她提这些,季姐还经常因为这些批评她。
可能因为家庭状况相似,每次季姐谈到这些,就习惯性问我的意见。
……啊,我好像没和晏顾问提过。”
他笑了笑,自然接道:
“我家是警察世家,我爸、我爷,和我姥爷,都是干警察的。小时候我爸工作忙,也老是不回家,平常只有我妈带我。
可能是因为这点,所以季姐老爱和我谈家庭相关的事。”
晏景医不动声色地笑笑,轻声道了句“是吗”,也跟着往下问:
“所以,你因此很理解小柳同学给季警官分享喜好的行为?”
“很理解也算不上,但或多或少能感同身受些。”
沈衡翳轻叹口气:
“我小时候,因为别的同学都有爸爸去接他们放学,我就老抓着我妈问她,为什么我爸不来接我,问得多了,我妈也就烦了,就说,我爸是英雄,忙着拯救世界,没时间接我。
所以我小时候特别敬佩我爸,逢人就说我有个英雄父亲,还老想着吸引他的注意。”
他顿了顿,转而一笑:
“当然,就算我爸不是英雄,我照样也会想各种法子让我爸注意注意我。
所以初中以前,用我妈的话讲,成天就跟只皮猴似的,除了遵循家里六点前必到家的要求,其余时间,除了老实学习什么都干。
什么把家里屯的鞭炮拆了、单独掏出里头的火药聚在一块点燃啊…把小区花园里的各种长点的虫子抓起来,串成串带回去啊…还有端蚂蚁窝、把蚁后掏出来,捞回去放我爸牙杯里什么的……
这些我干过好几次,但效果甚微,因为那些东西通常会在我爸看到之前,就被我妈发现,然后尖叫着丢了出去。
唯一一次被我发现有点作用的,是我爸回来后,看到我自己画了个公安标志,贴在了脑门上,于是脾气大闹了通。”
晏景医偏头看着他,就此问道:
“伯父…不想让你当警察?”
“嗯。”
沈衡翳点头回应:
“他觉得当他那样的警察,不安全也不稳定,一直想让我考个稳定的文职。
当年公务员制度刚颁布的时候,他就成天在我耳旁吹耳边风,让我高考努力考个好大学、选个好专业,方便之后考公坐办公室。
如晏顾问所见,我没如他愿,甚至在小学的时候,我就决定今后一定要当个刑警,而且必须是一线。
但他不知道,我也没再和他提过这些,也没再试着吸引他的注意了。”
“为什么?”
听晏景医如此问,沈衡翳下意识想抬手摸一下眼角的旧疤,却又被当下正在开车的环境束缚,便只是动作一顿,勉强回道:
“…小学的时候…出了点事儿,但也不重要。如果晏顾问想知道,之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和你说的。”
他只是一笑而过,而后将话题朝柳阖佳转去:
“所以我确实有部分理解小佳。我有母亲常带都如此渴望父亲的注意,更何况小佳只有季姐呢。”
看得出沈衡翳明显不想细说自己的往事,晏景医也自然不会强行追问,好奇心便点到即止,但秉持着有来就要有往的原则,他总归要说些什么。
也或许,是他确实想说点什么,无非是在给自己找个合理的借口。
晏景医手臂搭在车窗旁,手指轻点,最终还是选择开口:
“我小时候,大概也有这么个经历。
不过我的方式,应该相对温和些。”
对于他的开口,沈衡翳反而惊喜地想立马转头看去。
他自个说这些,除开找话题以及真切将心比心的因素,其余的还有大半目的,是为了让晏景医在无意识中了解他的情况。
毕竟每段感情之间,总得有互相了解作为过渡。而先前,无论是他对晏景医,还是晏景医对他,这中间的了解都太少太少,能发展出一段超脱同事的关系才怪!连好朋友都好歹能对双方情况有一定了解呢,更何况他对晏景医,可不只是想做好朋友。
他按捺住心下情绪翻涌,转而替代的是阵担忧。
不是他不好奇晏景医的曾经,相反,现如今,但凡是和晏景医沾点边的事,他都恨不得全数吞纳,可现在谈的话题,和家人有关。
即使理智如晏景医,也依然会因此痛心吧。
可既然是对方主动开口,他若是此时阻拦,怕是会更不好收场……
沈衡翳这厢情绪反复调转、速度飞快,晏景医那边则没给前者留太多纠结时间,在自己开启话题后,便接了下去:
“说起来其实挺巧的,我小时候,只要妈妈在身边,就会去问她,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她也喜欢拿‘父亲英雄论’的说法来哄我,次数多了,我就知道这个问法没用,就转而问她,我要怎么做,爸爸才能回来。
我妈不想骗我,也不想借这个机会谋求我干什么,就直接坦白说,她也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但无论我做什么,只要平安快乐长大,爸爸都会很高兴看到。
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我那时候就默认,只要我够优秀、够努力,我爸就会回来,而且会很高兴地回来。”
“…然后呢?”
沈衡翳喉头微动,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声。
晏景医神态未变,只是在说出前两个字后,又不知是和意味地笑了声:
“然后……
小学攒满分,初高中攒第一,余下竞赛攒头奖,父亲没等回来,奖项倒是攒了一箩筐。
后来不用等了,但习惯也改不掉了,就继续攒着,后续再卖了。”
“……卖了?”
沈衡翳讶异。
若换成他,那么多凭自己本身得来的荣誉,哪怕到了迫不得已之际,也断然舍不得卖了。
以及,晏顾问说的是…“不用等了”,那中间是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问,晏景医也只是回答了他方才发出的不解:
“嗯,卖了。当时缺钱,于是切身体验了把,什么叫‘知识就是财富’。”
他语气轻松,语调带着明显的玩笑意思,沈衡翳却笑不出来。
缺钱…多半是因为晏秦淮教授的车祸治疗吧。
按时间算,晏秦淮出事那年,晏顾问不过十七、还在上高三的年纪。
心脏像是被揪了把,狠狠抽痛一瞬,他却在余光中,瞥见经历的本人面上仍留有浅笑,像是全然不在乎。
“…晏顾问,你真的很厉害。”
他不自觉感叹出声。
晏景医没有反驳,而是回应:
“沈队长,这句话你说过好多次了。”
“是吗。”
沈衡翳笑笑,毫不隐晦地再次回复:
“因为真的很厉害。”
窗外光影匆匆略过,车内短暂寂静,反倒让方才自然坦率的沈衡翳,这会不好意思起来。
他不自觉快速眨了几下眼,庆幸现在不会与晏景医对视、让对方看到自己这幅傻样,随即赶紧趁着下一个路口拐弯的功夫,重新开启一个话题:
“说起来,晏顾问刚刚对小佳说的话,倒是有点出乎我意料。”
他指的,自然是那句“不是坏孩子”的言论。
晏景医则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
“实话实说罢了。况且,沈队长不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他顿了顿,随即补充:
“不然,你应该也不会那么纠结于,小柳同学是否有去参与江自渡粉丝群体攻击缉毒警的时间。”
“是啊。”
沈衡翳没有否认,只是在应声后,再次解释:
“奈何那类以成绩决定人品的话听得多了,听到句正常的,反倒觉得惊奇。
……尤其这话,还是由晏顾问这种,成绩极好的人说出口的。”
“成绩极好…”
晏景医轻声复述,忽而便想起年少时普通同学对他那股不自觉的疏离,轻叹道:
“知识和学知识的人都是平等的,我也只是擅长这方面,吸收得比旁人更快而已,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同样的,术业有专攻。有人擅长吸收学术知识,有人擅长实践知识,还有人擅长其它,这些,本质上是一样的。
而柳阖佳擅长的,是坚持、以及艺术方面与生俱来的部分。”
无论是坚持喜欢同个人、坚持了那么些年,还是坚持用画笔描绘出自己喜爱的事物,这些都被晏景医,视为能作为柳阖佳学业平替的部分。
沈衡翳听着不免唇角勾起,不住打趣:
“那晏顾问善于发现旁人所长的本领,是不是也可以算作一种本事?”
“沈队长觉得是,那或许就是?”
晏景医用同样的腔调笑道,顺着说:
“或许我确实在这方面,有一定天赋?”
沈衡翳又是一笑:
“那看来,晏顾问很有信心啊?”
嘶…这话,似乎有点耳熟?
这么想的显然不止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