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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试前,年级里出了一件事。
广云词与其他两个女生放学后在校外遭社会青年无厘头威胁,且被泼了一身浊臭的泔水。
此事被三名女生告发到年级主任那儿,因出事地点是监控死角,社会青年也不知姓名踪迹,调查无果,此事只能作罢,学校再三发布通知,警醒学生出行在外注意人身安全,如遇类似情况,定要上报至学校或家长,做一个勇敢的人,为自己讨回公道,前提是要先保护好自身安全。
黎宿听到广播里这条通知的后十分钟,正是大课间,校园一片嘈杂,黎宿刚从钢琴教室上完课回班,拿起桌面上的一支祛疤膏问前桌许镜澄知不知道是谁放的。
正在过道分发生物作业本的瞿祈闻言眼光移向黎宿,黎宿注意到他时,许镜澄从他手上接过作业本,对她说:“不知道诶,我也是刚回班,这应该是专门送你的吧,药盒上面写着黎宿你的名字呢。”
瞿祈转身继续去教室前端发作业了,黎宿坐下后,仔细看药盒上的字迹,有些眼熟,还没来得及深究,广云词忽地到高一十二班敲响她的桌子,单独约她到教学楼天台。
广云词简洁明了地将事发经过告知黎宿,还特地提了一句没有告诉给校领导知道的话:“他们说,要是我再对郑轻墨有什么小动作,就划了我的脸,让我毁容。”
广云词扬唇冷笑,面上丝毫没有一丝畏惧,反而明晃晃对黎宿表露出‘这件事很有趣、且很有挑战’的意思:“黎宿,你了解过你的朋友吗?你知道她都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你有过吗?”黎宿问。
“指什么?像她这样的明星朋友?那倒没有,我也不想有,天天互相耍心机累得慌。”
“我说的是,你有没有过伤害她的行为。”
黎宿话落的那几秒,广云词眼神深沉地看着她,对她护短的质问感到意外且不悦,但同时眼里有对她仗义的欣赏,也很认真地回答了:“我还没蠢到在摄像机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干那些没脑子的事。我再说一次,三千米那次就是意外,你回去多看几次赛事视频就能下定论了。”
“除了三千米这件事,有没有?”
黎宿追问,广云词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没有。我在那之前跟她连对话都没有。我确实讨厌她,是抛开所有光环外,对她这个人的讨厌。”
“不是嫉妒。”广云词重点说明,“麻烦你回去转告她,下次若是再对我或者对我朋友有不当行为,我有的是法子收拾她,十个陈友正在都护不住她。权是个好东西,可惜他们没有。但是我和黎宿同学你……”
黎宿静静与她对视,对她话里的狂傲与拉拢之意没有表态。
最后,广云词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临走前饱含深意地跟黎宿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黎宿同学,希望这么干净的你,能够在那块不择手段的黑心墨身边一直不被污染到。”
黎宿也回了一句:“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会了解彻底,但我是怎样的人,我清楚。”
放学后,黎宿在无人的教室里回看了几遍三千米的赛事视频。
——郑轻墨在冲刺前突然改道,插到了广云词三人前面,距离五米不到,太近了,以至广云词三人刹不住脚步,才有了肢体磕碰酿成了事故发生。
而跑在最前面的黎宿对后面的状况全然不知。在事后,因为朋友关心信了半分郑轻墨的话。
事实上,这确实算是一场意外。
但,如果认真追究起来,郑轻墨才是那个主错。
那天对此事作评判的多位老师不揭穿郑轻墨,算是给郑轻墨留了颜面了。
初冬第一场雨落下,高湿度致使气温极速降低,由凉彻底转冷。
还坚持穿着半夏半冬装的学生,被年级主任从人群揪出,勒令穿着统一才能进校,其中就有爱美的郑轻墨,黎宿把自己的外衣给她,她没要,也没跟黎宿说一句话。
直到主课考完那天下午。
玻璃窗外云层低暗,正下着小雨,教室里白炽灯亮着,每个人桌上都堆放着卷子,围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讨论各科试题答案。
黎宿在喧杂的氛围里看书,谷枝跟黎宿要了各科卷子,又转身去拿瞿祈放桌面上的卷子,从头到尾仔细看了遍,对比答案后,谷枝跟黎宿说:“不出意外,我们会被分到同一个班,到时候我们继续做同桌?”
“好。”黎宿说,手下的书翻了页。
“你在看什么?”谷枝凑近黎宿,黎宿在看的这本小说是英文原版的。
“书单第五本《老人与海》。”
“这本啊,我还没看,打算过完中文版的再看英文版的。”
正聊着,有人站在黎宿课桌侧的走道,食指敲响她的桌面同时周围的交谈声直线下降。
黎宿抬起头,谷枝的下巴离开黎宿的手臂,跟着黎宿一起抬头看。
是陈友正。
还是那副戾气很重的样子,脸上的伤又多了几道。他往这一停,这快区域的氛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围在瞿祈桌边的男生眼神互相对视,耸肩,不明所以。
“郑轻墨在楼上自习室等你。”
他跟黎宿说了这么一句话,语气平和,说完就走了,一群人惊得跟见了鬼似的表情。
有男生嘀咕:“这不是会好好说话么,天天这么冲,唬天唬地唬老朱。”
话落,黎宿合书起身,后座那群男生爆发出一阵笑声,谷枝闻声,在椅上回身,加入他们的谈笑:“你们在聊什么,我也想听。”
郑轻墨单方面冷了黎宿四天,黎宿给她发信息带东西,在廊道内跟她打招呼说话都得不到回应,一次两次三次的忽视后,黎宿对郑轻墨的态度淡了下来,中午在食堂电梯里跟她相遇,也没再跟她打招呼,视若无睹地越过她。
这个动作让身后的她脚步停顿了几秒,黎宿听到她身边的女生发出疑问声:“轻墨?”
“不吃了。”
“啊?你刚不说你昨天液断,今天复食吗?”
“没胃口不懂吗。”郑轻墨的语气里夹着火焰,女生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又起了什么情绪,悻悻然地跟在她后头走了。
一连几天,待在同一个空间活动,黎宿都没有主动来找她的意思,郑轻墨终于按捺不住了,午后黎宿和同班朋友在校外咖啡厅欢愉用下午茶做作业时,郑轻墨让人送去了一份蛋糕给黎宿。
郑轻墨本人不露面,保持着那份傲气。她拉不下那个脸,主动求和于她而言是件‘屈尊俯就’的事情,她向来都是被捧着,受着人的纵容。
黎宿知道,也纵容着朋友身份的郑轻墨,但绝不会过度。
黎宿的原则是,任何事绝不过三。
长廊学生稀少,斜风细雨,空气和地板都带了一层湿气。
黎宿上楼时,刚好碰上从五楼上下来的郑轻墨,她身旁站着一个詹长庭。
隔着五六节台阶的距离,两人站在同一节台阶,脸色都特别臭。楼道内人来人往,黎宿微仰起头,与詹长庭的视线在极短时间内有相碰,他很快就错开了,单肩挎着包,手插进制服裤袋里,不耐烦情绪明显。
而黎宿转看郑轻墨,郑轻墨手抓着詹长庭的手臂,她腕上有一条金色的手链,上面的坠饰在轻微晃荡。
黎宿继续上行,詹长庭肩部一使劲,甩开郑轻墨的手向下走,书包擦过黎宿的肩膀,郑轻墨望着詹长庭的背影,有些恼地撩了一把头发,说了句:“真难对付。”
然后看黎宿,刚那股气收了半,语气也变得缓和:“我感兴趣那支俄罗斯民间舞团来中国了,今晚在我们剧院演出,一起回去看看?”
“要复习。”
“有什么好复习的,就算你是天才,也不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记住所有知识。”
“你就是不想跟我一起去,”郑轻墨走到黎宿站的那一节台阶,面对黎宿,打量她的神色:“还生气?那天是我气上头了,因为三千米那件事,我的代言被我最讨厌的人抢了,在会上你又不帮我说话,所以我才会跟你冷战,你能理解吧?”
这话说的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
“不能。”黎宿直言不讳地说,“别再有下次了,你这种行为,只会让我觉得你不是真心想跟我交朋友。”
“你说话就一定要这么直吗,你这样很让人讨厌。”
郑轻墨有些火了,音量拔高了一个度,惹得楼下平台路过的学生看过来,又开始对她们的争执展开新一轮的议论。
两人都不管。
“你丢失代言我没安慰你吗,我没把落到我头上的楼屏海报位置让给你吗。”黎宿一字不顿地迅速回,她的语气很淡,跟她这个人的情绪一样,平静到近乎漠然。
两句非质问的问话。
郑轻墨一下子怔住。
黎宿说的是舞剧院那栋楼楼外LED大屏的海报位置。她进舞团一月多,表现优异,杨玉洁看人看事那么毒辣的一个人,都觉得黎宿可塑强,给她争取了一个曝光的机会,想借此以新生的身份宣传她。
这让郑轻墨有点不服,她进团了这么多年,除了初入团和拿得金牌那次,上过两次楼外的海报位置,其他时候没有过。杨玉洁说她浮躁,棱角太锋利了,火候不够,没有黎宿沉稳有耐性,也不像白凤那样懂人情世故,还需要磨几年,现在还不适合上高位。
郑轻墨丢失代言后,黎宿主动去找团长,把那个机会转让给了郑轻墨。为此黎宿还挨了杨玉洁的骂,说她不争气,但没反对郑轻墨取代黎宿的位置。
说实话,郑轻墨是震惊黎宿会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她的。她也是在那一刻,才真正感受到黎宿是作为她朋友这个身份存在她的世界里。
代表舞团个人形象照登上大屏海报位置一个月,跟接三流产品广告代言曝光程度完全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且常有导演或制片到舞剧团挑选影片角色,万一被看上了,会是另一种令人狂热的效果。
黎宿肯定知道这点,因为白凤就是这么被导演看中去拍戏的。上面通知下来那天,白凤就去跟黎宿说了,还暗示黎宿有朝一日要是真被什么导演还是制片人看中了,不要忘了她,两人可以一起合作,互通资源。
可黎宿偏偏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了郑轻墨。
郑轻墨不由升起些内疚,她去牵黎宿的手,勾着她的尾指,面色有些不自然,别扭开口:“没有不把你当成朋友。”
黎宿任由郑轻墨牵着,问了她一个问题:“好,那你告诉我,广云词那件事是不是你让陈友正去做的?”
郑轻墨漂亮的眉眼闪过一丝慌与虚,在手被她干脆利落地松开前,黎宿反握回去,握得不算紧,郑轻墨也没挣扎,承认说:“是我做的。然后呢?觉得我龌龊,作为好学生的你打算去告发我?”
“除非有人直截了当地来问我,否则我不会跟别人说,这种性质上的事,我不会撒谎。”
在相视的那几秒里,以友情为基础,黎宿赋予了郑轻墨一次机会。
一次让她迷途知返的机会。
黎宿再次说:“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也愿意被你需要,条件是,别再做那些不干净的事了。”
这句话里的预示感很重,也摆明了不会有和她同流合污的一刻,但愿意拉她一把。
考完试的周末,郑轻墨想约黎宿出去玩,黎宿说没时间,那几天下雨,陈美有安风湿病和关节炎,老说这疼那疼的,黎宿带陈美安去医院看腿时,还强硬要求陈美安做了个全身体检,陈美安骂她浪费钱。
周日中午,黎宿带餐去医院给黎知怀和慕之和,下午三点左右还要到解家宅给黎也补习中文。
黎也的中文成绩已经出了,没考及格,在班里排倒数,她不相信自己会考那么差,抓着爷爷奶奶给自己重新批卷,结果分数相差不大,甚至还低了几分,小姑娘直接气哭。
慕老爷子亲自打电话给黎宿,让她过去给黎也补习时,黎宿清楚地听到电话那头黎也的哭喊声:“我明明是中国人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笨,奶奶,我以后争家产争不过别人怎么办,呜……”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姥姥安慰说,“争不过那便毁了。”
姥爷听姥姥说到这句跟姥姥吵了几句嘴,“你不能这么教她!”
“难道我的孙女非要像你这样隐忍蛰伏多年,受尽委屈你才满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让她委屈自己。”姥爷的声音的气势弱了下来,“算了,不跟你吵。”
然后,姥爷的声音转回了话筒,似气糊涂了,一时半会儿没想起黎宿叫什么名字:“黎……十一,你下午三点左右过来给你妹妹补中文,要教会她如何写作文。”
黎宿应:“好。”
慕之和其实已经可以出院了,因为陈美安的关系,她拖着不愿出院,跟黎知怀窝在医院里,落得清闲。
黎宿送饭去医院,陪父母待了一会儿,聊完学习上的事儿后,慕之和小心翼翼地问黎宿:“宿宿……你想要弟弟吗?”
手部神经因为这句话触了触。
联想到陈美安那晚说的话,黎宿剥橘子的动作缓了下来,“为什么不能是妹妹?我喜欢妹妹。”
一句反问。
慕之和答不上来,将救助的目光闪向黎知怀,黎知怀干咳了两声:“我和你妈妈怕你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