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酒棚始终没有再来别的客人,冷清得很,小二又去了柜台后头打盹。
店里的两人各自喝着酒,虽是同座,但一者低头,一者远望,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说话。
他们就这样安静对饮了许久。
但酒,总有喝完的时候。
她终于开口,为今夜落下尾声。
她说:“今天有人陪我喝酒,我很高兴。”
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听起来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乞丐摇头:“我没有名字。”
一个人没有名字,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她沉默片刻,并未深究。
“这样啊。”
饮尽杯底最后一口冷酒,她笑了笑:“相逢有缘,那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乞丐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只好将问题抛回:“你想说吗?”
这实在是很狡猾的回答。
女客叹了口气:“也不是很想了。”
她似是开了个玩笑,心中却暗叹,若她在此时报上真名,也不知对方会是个什么表情。
是会同她和盘托出,还是直接落荒而逃。
她抿了抿唇,抛开那些杂念,说:“或者,你可以叫我玉姑娘。”
她语气依旧很淡,乞丐闻言却浑身一僵,他坐在这里许久,大多数时候都是低着头的,此刻却蓦然抬眼看向她,神色惊疑。
钰姑娘?哪个钰?
他几乎就要追问。
“玉石俱焚的玉。”
看出他眼中仓皇,她紧跟着解释了一句。
玉,五德之美石,古往今来赞溢词句多如过江之鲫,她却说,是玉石俱焚的玉。
乞丐忍不住目光探究,可惜女客眉眼都被半张轻薄的面具遮了去,这种面具比斗笠或面罩更便行,款式也多样,在行走江湖的姑娘里是很常见的,算不得多可疑。
但他仍是心有余悸,顾不得逾矩,竟提了一个他本绝不该多嘴的问题。
他问:“深夜冷清,相逢如萍,姑娘何必还要遮面示人呢?”
这话若听在旁人耳中,俨然是得寸进尺,十足冒犯。
好在女客并未动怒,她气息很稳,目光始终温和:“早年遭逢变故,面目全非,故不愿自见。”
不是不愿让别人看见,是不愿让自己看见。
乞丐微愣,这才注意到烛光夜色下,对方青丝鬓角中缕缕参杂的斑驳。
他于是放下心来,无论如何,那孩子比他还小十岁,正值大好年华,绝不可能发鬓见白。
他心下惭愧,已觉后悔,对方好意请他喝酒,谈吐有礼尽皆妥帖,他却如此冒然出言,还戳到了对方的伤心处。
果真是无药可救,令人唾弃。
“抱歉。”
听他道歉,女客摇了摇头:“不妨事。”
彼时月已西斜,她看向天色,道:“此夜将尽,下次若有机会,再一起喝酒吧。”
乞丐握紧的双手轻轻摩梭着,显得局促,他已是唐突了对方,他应该拒绝的。
但对方语气和缓沉静,目光只落在远处,并不施予半点压力,仿佛不管他说什么,说可以也很好,说不可以也没关系,她都无妨。
她无疑是个很好的酒友,出手大方,气度平和,更重要的是面对他这样一个奇怪污臜的乞丐,能做到不鄙夷、不好奇、不计较、也不深究。
这些年他遇到过很多人,有些也很友善,好几次或许本可以成为朋友,可一旦开始追根究底,他就只好离开。
这是他选的路,哪怕只能一个人走,他也从未后悔过。
但一个人久了,总会寂寞的。
他其实很怕寂寞。
“好。”最后他说。
或许他应该拒绝的,可终于还是舍不得。
乞丐回去了他的小巷深处。
关钰静静坐在原地,这个位置,能隐约看见对方蜷缩在墙角的身影。
她起身走去柜台,小二冷不丁惊醒,打起精神看她。
“以后他再想买酒,都可算我账上。”
她放下了今夜第三锭银子。
小二如梦初醒,捧着银子应下,目送她背影走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