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一下:“我今天可能会忙到很晚。”
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她知道他听得懂。
但他只是点点头说:“嗯,没关系,我等你。”
话已至此,她别无他法,只能由得他等在门口,转身回了书房。
新月初上的时候,她与他走过长廊,自末端那儿的廊亭里坐下。
她没有在书房耽搁更久,当双方都心照不宣的时候,再拖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廊亭仍是昔日廊亭,只是两侧水墨垂屏收起,放得些许月光落进,四面角柱皆点了明烛,更添火光微动。
犹记得上个冬天下雪之后,她难得起兴作闹,落了他一身积雪,傅行空那会儿全无自觉,只觉得她高兴就好,如今想来,才恍然明悟有些情愫原来早有端倪。
今日的她格外沉默,只执杯倾壶,自斟自饮。
傅行空本该很享受这样的安静,毕竟初遇那会儿,他正是被这种安静所打动的,可现在这安静却叫他心中忐忑,坐立不安。
情之一字,百转千回,当真万古难解,当嗟当叹。
无法再装作若无其事,他忍不住主动开口:“好喝吗。”
真真是没话找话,说完他就有些尴尬。
好在人还肯搭理他。
关钰顿了顿:“还不错。”
然后气氛又变得沉寂。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目光落在手中酒壶,从最开始起,每次两人喝酒就一直都是各饮各的,他也从不曾深究,但想到眼下这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他便心一横道:
“我想试试你那壶酒。”
关钰看他一眼,将手中酒壶往他面前一放,更伸手直接拿过他手里的那个,仰头就喝了一口,动作行云流水。
“等等……”傅行空被她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给惊到,甚至都来不及拦她。
关钰咽下嘴里的酒,皱眉道:“加了药的酒果然很难喝,难为你忍了这么久。”
听她此言,傅行空心头一跳,当即瞪大了眼。
他确实一开始就知道,她每回给他带的酒里都加了药,但从来没想过,原来她其实也心如明镜。
他实在太意外了,不禁追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松烟窖那回吧。”她眯起眼,像在回忆。
松烟窖?他有些迷茫。
“崇州的松烟窖,回味焦香独此一份,其实很好猜。”关钰淡淡道,“你那时拿不定主意,无非是因为焦而生苦,难分伯仲,你判断不了那点焦味是因为酒,还是药,对吗。”
她问“对吗”,实则语气笃定,早有答案。
傅行空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他本是想着用药酒这事引她说说真心话,却没想到一切都在对方预料。
石桌那头,她仍旧一口接着一口喝着他那壶酒,仿佛在细细品着那药中苦味。
他看不下去,忍不住拦她:“别喝了,药能随便喝吗。”
关钰闻言,笑了一声:“你不知道里边加了什么,不也随便喝吗?”
被她如此反问,他难免愣住,顿了一会儿才说:“那不一样,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不,你不知道。”她并不看他,只是又喝了一口酒,轻声道,“至少一开始你不知道。”
她目光落在天边,连语声都听来遥远:“你只是觉得无所谓,你觉得欠我许多人情,无法还清,所以如果我想做什么,就随我吧,对吗。”
这一句“对吗”,她依旧不需要他回答。
她轻描淡写说中他心事的样子,其实有些可怕,她的一针见血,更让他无言以对。
关钰知道她今夜待他过于凌厉了,但有些事不提便罢,一旦提起了,总是心中难平。
有时候她觉得,傅行空的想法真的很奇怪。
他好像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轻,只要亏欠了,就一律懒得计较,别人算计,他就由得人来算计,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可他又好像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重,一心觉得不管欠下什么,欠下多少,最多不过把命给出去,就能两清。
上辈子他死得很痛快,她无知无觉被他保护,受他牺牲,承他恩情,到最后得知一切真相时也只能认命,恩重如山,她毕竟无话可说。
可若要追究,她那可笑人生里数十年的恨与悔,又要找谁来偿清。
当年死在她刀下的傅行空再也不会回来,而眼前这个人更不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关钰最怕要的,就是他傅行空的命!
月凉如水,今夜他们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