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池远之蜷缩着囚车里,这几日拖林寂的福身上的伤好了些。
池远之看着路边的行人,有些是不明就里的看热闹,有些则是听说了自己的事恨得咬牙切齿,想扔鸡蛋却被察事司的人率先按下了。
还是恶名好啊。池远之脑袋靠在木栅栏上,看向积云颇厚的天空想着。
要是恶名在外,还能镇住宵小。
自己老老实实了一辈子,不过是被旁人左手倒右手的利用。
有些罪孽就结束在自己这里吧,莫要再牵连其他了。
宣德门在上京中心,是离天子最近的一道门。
池远之被押着跪在地上,抬头便是宣德门三字,此时大理寺卿裴广青与察事司同知林寂已经双双坐在上位。
恍惚间池远之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时自己还在胜州,刚刚接下了京中的指令要求杀尽胜王残部。
本是轮不到他的,不过上头的人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左右推脱就落到自己脑袋上了。
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自己端坐上位,下面跪着一干武将及其亲眷。
池远之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是感受到他们身上的不甘。
有个女眷冲自己喊,喊的什么池远之也听不见,不过他能猜到。
胜王无罪!
是的,那些天池远之下令杀了很多人,那些人都在说同样的话。
胜王无罪!
他不知道胜王是否无罪,军部与胜州城中不通往来,他只知道胜王拥兵企图谋反。他池远之食君之禄,就得忠君之事。
若是无罪,那日后定会沉冤昭雪。
今日绞杀名单上少了个人,是一个林姓小将领的儿子,年纪不大还在私塾里念书。前去捉拿时听说翘课跑了。
“池大人,要遣人去捉拿吗?”手下人来询问。
池远之摇头:“稚子何辜,既然不见了就算了吧,把他名字划掉。”
所以那个小男孩也同他父母名字一起被朱笔划掉,从此和胜州再无关系。
也不知那孩子活下来没有,要是还活着他还真想当面跟他道个歉。
杀他父母实非所愿,但已经造成的错误却是无法弥补的。
雨侵入双眼,池远之看不清了,只得用本就湿掉的袖子擦擦眼睛。
他还想再看看,再看看。
两司共审开始之后,池远之认真回答着每一个疑点,配合的很积极。
直到裴广青问道:“此举是否跟二十年前胜王谋逆案有关?”
池远之不再迟钝,而是直勾勾盯着裴广度。
这个问题很关键,他能感受到很多目光在看自己。
这可是他当年中举都没有的待遇啊。上次这么备受瞩目,还是在自己接了烫手山芋,在胜州刑场上时。
一双双或愤恨,或无辜的眼神也是这样看着自己......明知是在助纣为虐,却怯懦的不敢出声。
为官几十载,也当了几十年的窝囊废!
池远之突然笑了,一如当年那个初入朝堂,外放为官的年轻人。
他笑着问裴广青:“裴大人知道胜王谋逆案的真相吗?”
裴广青被他这句话问懵了,方才一问一答,他还觉得这次会顺顺利利结案。怎么突然闹这出?
胜王谋逆案的真相?裴广青只求他不要给自己找事儿做,他可不太想临近新年还招惹些晦气。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池远之方才一直背对着围观百姓,那样他可见不着女儿。
他不想像那个林小将领一样,至死都见不着孩子。
转过身去,池远之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最前面的池宜溪。果然是婉娘的孩子,出落得愈发美了,眉目间和她娘亲有五六分相似。
还好不像他,不然就不好看了。
“诸位!”
池远之想这大概是自己最勇敢的一次,唯唯诺诺半生,虽然这一次也是被人利用,但他甘之如饴。
能以残躯赎罪过,能为孩子们铺条路。已经足够了。
裴广青剑眉一皱,意识到事情不对,连忙让立在一旁的衙役按下池远之。
“胜王无罪!”
全场哗然,四下躁动。一些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因为池远之的一句话再度被打开。
池宜溪在底下握紧拳头,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虽然早知这一天会来,但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池远之已经被按下,五城兵马司得了头儿的授意已经拔刀,随时能解决掉这个会乱说话的人。
就算被压着难以呼吸,池远之依然声音不断:“胜王无罪!胜王无罪!”
一个文弱读书人用尽毕生力气,挣开束缚,挣开困了他多年的牢笼,向五城兵马司手下冲去。双方离得很近,还没等反应过来,池远之已然自戕。
这一刻他不再是渐生华发,混沌度日的中年人。短短数步,他又回到了曾经,还是那个打马游街,踏青赏花的意气风发少年郎。
鲜血从脖子上喷涌而出,池远之栽倒下去,四周侍卫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们上前处决犯人和犯人挣脱开来自戕,这其中弯绕可大不一样。
“爹!”
池宜溪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往池远之倒下的方向跑去。
但她哪是五城兵马司的对手,躁动的百姓被池远之的话激起,就连当初唾骂池远之的歪嘴也加入要为池远之申冤的队伍中。
“冤案!十足冤案!”歪嘴想到方才自己竟然还说这个官儿坏话,简直就想抽自己两耳刮子。
他煽动旁边人一起试图冲破衙役限制。
方才就一头雾水提问的人还是没搞明白,但也不妨碍他一边往前挤一边提问。
“不是说他是要替罪人改户籍吗?这又是哪出?”
歪嘴年龄大,又好八卦,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也知晓些。
“你年轻不知道,二十年前不仅胜王冤死,连带着将士家眷都惨死了多少!”
若平日里敢谈论这些,早就被抓了,但眼前这情形,这些衙役想抓都抓不完。
一时间现场乱作一团。
看着池宜溪这般模样,林寂皱眉就想上前,但眼前这情形自己贸然出头反而不好,只得强按下心头冲动。
池远之倒地之后觉得周身冷极了,但嘴里还是念叨。
“胜王无罪…”
弥留之际,池远之只有一个愿望:
希望那位贵人不要食言,至少不要让他的孩子们受到牵连。不求荣华,但望无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