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根狗毛洁白、纤细,应该是从摇摇身上掉下来的。
萨摩耶经常在他房间里浪,掉毛又多,虽然没见它攀上窗沿过,但风吹上去的也不一定。
赵辞镜这么想着,但又本能地感觉不太对。
于是想了想,把狗毛收进了一个小铁盒里。
赵辞镜的小铁盒专门装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小时候吃空的猴□□盒子上的哨子,比如凌尘那颗星空花色的纸星星。
扣上小铁盒的时候,赵辞镜的余光在书桌边看见了一部手机。
他有些迷惑地拿起来看了一眼。
是自己的手机,但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落在这里的。
打开来看了一眼,是熟悉的哆啦A梦,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赵辞镜又按下了熄屏。
做完这些,赵辞镜听到门口有声响。
他走过去打开门,毫不意外地收获了刨门的萨摩耶×1。
摇摇蹲在门口疯狂刨着门,见门被打开,才施施然放下爪子,往前一扑抱住赵辞镜的腿。
赵辞镜被毛茸茸的萨摩耶扑得往后退了一步,失笑:“怎么突然这么黏我。”
萨摩耶低低呜咽两声,将大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
他才刚变成狗落到地上,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家。
感觉一刻钟看不见赵辞镜,心里都会发空。
所以立马就回来抱住他。
如果他不能亲自给赵辞镜一个拥抱,那就让萨摩耶来抱一抱吧。
当天晚上,萨摩耶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黏糊,甚至试图爬上赵辞镜的床,被赵辞镜赶了下去。
“你也不看看你的毛有多脏,”赵辞镜说,“你是去哪儿野了?”
萨摩耶低头看看自己因为在水泥顶棚翻滚而布满尘污的毛发:“……”
它抬起头,冲着赵辞镜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
“起码等我明天给你洗个澡,你才能上床。”赵辞镜说。
萨摩耶听话地点了点头,趴了下来咧着嘴看他。
“好啦,今晚先睡狗窝吧,”赵辞镜揉了揉狗脑袋,“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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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赵辞镜带着萨摩耶去了城市边缘的陵园。
其实在前一天,凌尘就有所预料他会带自己来这里。
但直到真正在墓碑上看见江若即照片的那一刻,凌尘还是感觉到一阵不真实的恍惚。
说实话,凌尘和江若即的交集并不是特别深,他刚入院没多久江若即就出院了,后来也没有联系过,他俩年龄差也不小,不算是同龄人。
但也许是亲眼目睹不久前还在活动室飙难听高音却笑得很开心的人、此时已化作一尊墓碑带来的冲击,凌尘还是感觉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之后,又是一阵遗憾和伤感。
当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极小极轻的骨灰盒,最能让人感受到生命之轻。
墓碑上的遗像是江若即年轻时候的照片,是他曾经和郁岚说过自己特别满意的一张。应该是大学时期拍的,照片上江若即的五官相比后来还有些稚嫩,冲着镜头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今天连阳光都依然明朗热烈,没有像寻常的扫墓天一样阴雨绵绵,落在黑白的相片上,仿佛要把相片都照成彩色。
一人一狗对着这张照片行了片刻注目礼,赵辞镜将手中的一束菊花放在墓旁,萨摩耶则微微俯身,双爪前伸,用鼻头碰了一下墓碑前泥土地上开出的一朵小小的白色野雏菊。
野雏菊冲着他们晃了晃。
他们踏上了离开的路,在路上,偶然遇到了楼下的林奶奶。
林奶奶是来给老伴儿石爷爷扫墓的,她独自坐在墓前,一边念念叨叨着什么,一边将手中的纸钱撕成一份一份扔进火堆,等待火舌将它们吞没。
石爷爷已经去世很久了,以至于连遗像都很年轻。
他去世的那一年林奶奶才三十多岁,他们的儿子石飞才十岁。
石爷爷是在夏天去世的,所以林奶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给他扫墓。
偶尔石飞也会来,但他在外面打工,而且近几年似乎特别忙,都没有再来过。
林奶奶反复地在墓前念叨着琐事,说着过去的事,又说着让石爷爷看看她现在长什么样了,免得她多年以后去找他,他却只认得自己年轻的模样,不认她这个老太婆了。
墓前烟火缭绕,悠悠地盘旋上升着,寄托着生者的思念。
尘白的纸灰落在林奶奶的白发上、皱纹上,化成看不见的余烬,飘散在空气里。
林奶奶有些耳背,没有发现身后来了人。
她自顾自地烧着纸钱,被烟雾呛得咳嗽,咳着咳着声音变了调,咳喘间发出不明显的痰音和哮鸣音。
也许是天气变化,也许是留守老人经常失眠和焦虑,林奶奶半个月前出现了突发的哮喘症状。
去医院检查过,医生也给开了药,按时服用后症状缓解许多,但她没料到扫墓也会引发哮喘。
林奶奶喘不上气,逐渐蹲不住,身后赵辞镜忙走上前扶着她坐在地上,帮她顺气,一边问:“您带了医生开的万托林吗?”
林奶奶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认出是楼上那家的小孩。
她抖着手,指了指自己背着的洗得发白的斜挎包。
赵辞镜在包里摸了摸,摸出一瓶喷雾,移开盖子用力摇一摇,把它送到林奶奶口鼻边。
林奶奶凑近含着咬嘴吸了一口,又憋了几秒,缓缓吐出来,反复几次后才终于感觉好一点。
“唉,孩子,今天多亏你了。”林奶奶坐在地上,手腿都还没有力气。
赵辞镜表示没事,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奶奶说再缓一会儿就没事了,不用担心。
赵辞镜便和摇摇一起陪她缓一会。
他还特意把萨摩耶和林奶奶隔远了点,免得狗狗掉毛诱发她的哮喘。
林奶奶恢复些精气神了,瞅着那只萨摩耶,问:“小赵,遛狗来这边溜啊?”
“没,我来看个朋友。”赵辞镜含糊道。
“哦,”林奶奶说,“你也别太难过。”
她说,等到了她这个年纪,墓园里会有很多她曾经的朋友。
当曾经的悲欢离合都化作一抔黄土,死亡也就不再变得那样遥远可惧,当曾并肩过的人都相继走到了终点,来到墓园也就像回家一样了。
生和死落在人生的两端,无论想或者不想,它们都客观存在。
人能做的也就是好好走完这段旅程,好好陪着爱的人,好好看完路上的风景。
百年之后,生者怀念,逝者已矣。
林奶奶说着这些话,目光却落在老伴儿坟上的那张黑白照片上。
赵辞镜想,她也许也是在借着和自己说这些,来怀念另一个人吧。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风将她鬓间的白发吹起,不再年轻的小老太太在赵辞镜的搀扶下站起身,在石爷爷凝固的注视下离开了这座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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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的晴朗天气之后,鱼尾市就进入了断断续续一两周的暴雨。
当天空再次放晴时,已经到了八月份。
八月的鱼尾市气温升到很高,暴雨后接连的烈日让原本枝繁叶茂的路边灌木丛都蔫儿了,路边跑着的小孩儿也蔫儿了,纷纷窝在家里吹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