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楠九又去看卫栎。那人沉沉昏睡着。除了安静地守在床边,他做不了什么别的事情。
视线描摹着卫栎的面容,只见病骨支离、萧萧恹恹。
他从前也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少年时,更近些,当师尊的时候,会没脸没皮地唤九儿、阿九,幼稚得比身高。
沈楠九想问一句为什么?从无为殿跑出来不逃得远远的,偏偏去了七重渊。挖眼剖丹,偿了晏澜的恩情,再一跃而下,是为了我吗?
觉得愧疚么?亦或是你对我还有真情?
……
独酌甘醴,沈楠九靠窗远眺,繁杂思绪被淡雅轻盈的酒香勾着飘散。
鼻尖缭绕了缈缈香气,好似回到了莲蓬与藕荷丛生的池塘,一只乌篷小船荡开碧波,惊了游鱼,悠然前行。
莲子酒,入口清苦绵柔。
卫栎说青黑木屋,篱笆小院,种豆南山下。
他牵住那手,十指相扣,以为会是一辈子。
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呢?
昔年月下醉酒,惊鸿舞剑,卫栎环着云栖的脖颈,笑意盎然,道:“今夜倚岚阁的美酒不得你心吗?”
酒只是酒。
他静静地注视着卫栎,眼睫眨着示弱。这是云栖惯会的拿手好戏,装可怜撒娇。
那人果然忍不住将手按在纤长睫毛上,警告似的:“别动。”
喝不了酒还爱喝的傻子。
“你喝多了就开始耍酒疯。”
云栖觑他,委屈巴巴道:“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喊仙子。”
“没醉。”
他嘴硬。
衣袍飒飒,卫栎剑挑了朵金丝海棠,倾身簪在云栖的鬓边。
活脱脱一个黄花大闺女。
人比花娇,他噗嗤笑出声。
慢悠悠道:
“我喊得是你。”
顺带倒打一耙:
“人太多了,阿云也不攥紧我的手。”
这谴责钓得云栖忍不住弯了弯唇。
卫栎握住眼前这人被风吹起、在眼前晃啊晃的一缕墨发。和那乱颤的睫毛一样可恶。
太招摇了。挑衅似的。
“你是我的仙子。”
轻嘴薄舌。
他又说:
“一朵云变得仙子,多特别呀。”
“最后一口了。”
卫栎扔剑。剑与满是落花的地面锵然相撞。
本命剑说丢就丢,毫不怜惜。
他摇了摇酒盅:“莲子酒。好喝。”
醉鬼。
云栖刚欲拾剑,那人猛然拉住俯身的他。
眼帘处的景象晕晕的,晃眼了,卫栎没拉住,自己绊自己,就要摔了。
什么术法也忘记了,云栖护着他,先一步着地。金丝海棠从鬓边掉落,填了缤纷落英。
那人衔酒渡唇。好一会儿。
卫栎懒懒撑着他,斜支了脑袋,笑盈盈地问:
“阿云,现在,你欢喜了吗?”
眸中清亮,深处映着云栖。
心如擂鼓。
同云淡淡,微月昏昏,他与卫栎皆醉。①
……
壶中琼浆已尽。今岁的莲子尚未长出,他饮得是陈年老酒。
辛辣、苦涩,又带着几分凛冽。
沈楠九枯坐了不知几个时辰。他起身,出去散散酒气。
这片刻功夫的离去,他没瞧见卫栎在睡梦中不踏实,枕边随身带着的环佩倏而滚烫、发光。
那胆大包天占了晏澜意识,放走卫栎的神魂便藏在了这块环佩里。
神魂寂静多日,忽地识海一沉,有人冷冷发问:
“这便是你说得保护?”
淬了冰似的话敲入他耳边,神魂一愣。
透过环佩,可见卫栎憔悴病容,往日鲜红如棠花的唇现下却了无血色。
他有点怀疑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
那漠如冰霜的声音再度传来:
“蘅乐只有在无为殿方能平安。”
确实如此。若没有晏澜支撑着魂灯,卫栎跃入七重渊后,原就该死了。何况,他救了凤翎后留在苦幽岭真得便开心了吗?
神魂问自己,一时无言。
却见卫栎嘴中呢喃阵阵。似是个人名。
他欣喜万分,去听。
又一瞬跌下云端。
——
叫得是“阿云”。
不是他。
那名字卫栎只唤过两回。每回都是要离开。
“瞧见了么?”
“蘅乐的心从没放在你的身上。对你也只不过是利用。”
“因为他恨我。”
识海里,一双淡漠眸子直视神魂,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天真幻想:
“你,即是我。”
所以……他恨我。
话落,神魂心生动摇,就在这空隙间,他骤然晕眩。
下一秒,神魂再度睁开眼,冷淡地从玉佩中走出来。可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忽而变得满是压迫感。
气质凛然,自有寒霜苦雪裹挟而来。
神魂能占据了本体的意识,本体自然也可占据了神魂的意识。
这便是晏澜日思夜想出来的法子——
一个可以替清净门老祖关在无为殿的法子。
李代桃僵,瞒天过海。
如此,便不用想法设法带着蘅乐飞升了。
只待走出苦幽岭……
晏澜能与神魂有所感应,他们是彼此的眼睛。他扫过无为殿、高座上的那具——塞了神魂的躯壳。
眸子紧闭,脸色惨白,似是重创。缚灵锁再也隐匿不住,切入四肢的细密蛛丝显现出来,鲜血汩汩。
先前神魂说他夺了蘅乐的自由,于是晏澜在无为殿静待数日,一眼不眨地瞧着那孩子的魂灯昼夜不停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