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崚嶒假山上浮动着斑驳的树影,枝缠蔓绕,如幢幢鬼影。堆叠的层云碎开一角罅隙,有清澄月光自此倾斜而出,摇摇而下,轻倚于密如罗织般的浮道之上。
浮道两侧是红漆染就的扶栏,十步一盏豆灯,嵌入凸起的石柱。浮道尽头是一处沉静如渊的楼阁,飞檐彩绘,淹没在墨色中,如蛰伏的巨兽。它就像一颗心脏,岿然而立,但全身的血液都要汇聚于此。
透过密不透风般的砖壁,楼宇深处却亮起焕然明光。那是四座鎏金铜鹿灯,灯座是一只仰首坐踞的麋鹿,鹿角桀骜而纤长,鹿口衔芝,灵芝便是灯盘,取鹿腹腔的油脂入盘,以火星引了,便灼灼而燃。这四座鹿灯分列四方,将内室照得纤毫毕现。
内室最中央是一张巨大的舆图,山川大泽、官道城郭,俱在其列,舆图前围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位身披甲胄,蜂腰猿背,甲衣之下肩臂肌肉虬结如山峦隆起,线条流畅地收束在腰腹处,一看便知其膂力惊人、身手矫捷。
腰间的佩剑在进来时就被解下,他无意识地摩挲着空无一物的腰带,似乎还有些不习惯。此时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舆图的一角,目光放空,神游天外一般,好像对这里的所有事都毫无兴趣。
让他能耐着性子安稳坐在这里的是——顺着他目光停驻的那一角舆图缓缓上移,可以看见一个宽衣博带、眉目疏朗的中年男人,看着年纪比那位将军还要大上几岁,气质闲定,从容不迫,手中还翻看着一册书稿。
看装订的样式,并不像是案牍公文,反倒像是坊间取乐的话本传奇。然而他看得认真,一字一句仿佛处理公务一般聚精会神,那将军的目光便时不时游移在他翻动的手指和青色衣襟之上。
相比这两位的气定神闲,另一人就显得格外沉不住气。此人锦衣华服,金冠玉簪束着满头华发,衰老令他本就瘦削的身材显出几分佝偻。他眉头紧皱着,五官都因焦虑和紧张缩成一团,显出极为不安乃至惶然的神色。
为了缓解情绪只能来回在内室间踱步,口中时不时发出叹气的声音。不过他声音过于低沉含糊,即使倾耳细听,也分辨不出他说的是“危矣”还是“悔矣”。
倏尔,空气中夹杂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声。长者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站着个人,是个身量颀长的男子,身形巧妙地隐藏在阴影下,静时就如同一团雾气,与黑色融为一体。
那人徐徐从一隅走出,只见他全身都笼罩在轻薄的夜行衣下,一张脸却未做任何遮挡袒露无遗。摇晃的烛火映照在他的双眸上,竟是一幅极为昳丽俊俏的面容,眼波流转间仿佛春水凝聚,嘴角尚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长者蹙眉而视,面露不忿,正待发作之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走进屋内的是一美妇人,跟随着她的婢妾在屋外便站定了,皆垂目敛容,迅速将门关上,连余光都不曾分半分到内室。
女子未施粉黛,却仍遮不住其好颜色,发髻上别着一支金羽雀步摇,随着她莲步轻移缓缓摇动,一袭海棠色曳地襜褕,肩袖下摆俱绞了金线缠织而成。
青衫男人见了她便起身相迎,将军也随之肃然而立,口中道:“见过夫人。”连那刺客一般的年轻男人也敛了促狭的笑意,恭谨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