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什么?”
召晟顺着她的目光寻找,最终视线停在......自己手里的剑上。
这下看懂了。
召晟已经懂了她无厘头的逻辑,眼睛一眯,笑道:“既是拜师礼,徒弟是不是也得送师父一点东西?”
“你说得对。你先送我,我再送你,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星乌向他鞠躬,礼貌询问。
这都什么和什么?
......该不会又是拿了就跑吧。
召晟略有不满地觑她一眼:“那你先说说你要送我什么。”
“那当然是我自己了,我这么厉害,师父你收我可赚大了。”
少女毫无悲喜的音色配上她认真的神情,激得召晟一身恶寒。
“你!演都不演了是吧!”召晟怒声呵斥,哪有人骗东西都这么戏弄人的。
“其实这是一个小玩笑。在适当的场合开适当的玩笑,是可以增进师徒感情的,师父不知道吗?”
星乌乖巧歪头,状若疑惑。
召晟还来不及反驳,只见星乌迅速从衣内取出一支箫,先他开口:“师父既不喜欢此等小把戏,我以后不做便是。言归正传,我赠师父一首曲子。古有伯牙遇子期奏高山流水,今有.......”
她语未毕,召晟忙打断她:“停!奉承的话就不必了!你......吹吧。”
“你先把剑给我。”
“......行。”
还真是不忘初心。
召晟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手中的剑,忍痛将剑抛给她。
星乌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佩剑身侧,取箫吟吹。
召晟半阖眼,坐在一块石头上,耐心倾听。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箫孔,一曲凄婉的箫声便渐渐流出。
强烈的情感如谷中瀑布倾泻而下,难以止息。
时间静止,天地悠扬;花树摇曳,碎影翩跹。
憔悴人止,玉箫声断。
“你.......何故吹一首如此悲伤的曲子。”
这曲子出名,他倒是知晓的。此曲名为......《忆故人》。
“只会这么一首,别的我不太会。”星乌收回箫,耸了耸肩。
可这本是琴谱啊?只学一首也没必要学这首吧?
不过,这曲谱经她一改,以箫吹奏,又多了几分别致。
倘若说原曲是表达内心深处的怀念与哀思,她这曲倒是......多了几分坚韧,恍若在那彻骨的悲哀深处,有重塑的希望。
可曲子的主调仍旧凄婉,就连那几分高昂,仿佛也是在毁灭中诞生的。
召晟的心中升起一阵他不愿承认的名为悲悯的情绪。
还有一阵无来由的怀疑。
作画,吹箫,还有......无剑的剑客。
“对了,你方才说你无家,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什么活都接。”星乌毫不意外他会这么问,神色自然。
“当乞丐,当侍卫,当......”她扳着手指,如数家珍,轻言,“哦,我还和长安未来的状元当过朋友。”
她方才所为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她的身份。
再不混淆一下视听、转移一下注意力就来不及了。
故而她说得半真半假。
“啊?”
召晟并未多想,他的重点不在此,眉毛一拧,谨慎询问,“长安未来的......状元?”
“嗯,”星乌以为他一介武夫,大约不关心此类事,耐心解释,“就是今年的科考,这几天揭榜。”
未曾料想,召晟面色愈加凝重,星乌不明所以,自觉闭嘴,对上他浑浊的目光。
“今年的长安,恐怕是没有状元的。”
随着召晟的尾音消散,星乌的视线霎那间被整片粉白覆盖。
是杏花雨。
枝头的柔瓣白茫茫一片,如同受惊的蝶,纷纷脱离了枝桠的束缚。
晨光穿透林间雾气,破开一道光明。
风声疏狂,天地狰狞。
长安,禁幽台。
光线昏暗,墙上渗出的水珠滴答坠落;空气潮湿,混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味;铁锁冰冷,百年囚困不死不活的罪人。
狱吏们手持长鞭,身着黑衣,目光冷酷,来回巡视,今日他们分外紧张,其中不少人头顶已遍布汗珠。
整层牢狱毫无哀嚎之声,唯有死寂。
原来这一层关的不是什么罪孽深重的犯人,恰是今年几乎所有参加进士科考的书生。
深处的角落,一位衣衫整洁的少年扶了扶腰,缓缓站起,体面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轻轻敲了敲墙面,贴身低语:“清淼兄?宋清淼?宋润?听得见吗?你没事吧?”
“嗯。”另一头,一位浑身沾满血污的少年蜷缩在地,听到耳边熟悉的嗡嗡声,有气无力地回答。
“唉,我早说了,做官有什么好的,又要背书又要赶路,简直烦死了。”那头的人叹息一声,语气带笑,“你看我们现在,官还没做成呢,考个进士考着考着就吃上牢饭了......”
“宋清淼,你现在心里后不后悔?”
宋润低头凝视衣上血迹,沉默了片刻。
临近揭榜之时,监察使揪出了足足二十名考生贿赂考官的证据。
大宁近年本就文不胜武,少出人才,此事一出,不免引起有心人揣测。
宁帝震怒,下诏革除考官官职,抄没家产,逮捕所有参加此次科考的考生。
不过几个时辰前,他亲眼看着一位同窗反抗不能,斩于官吏刀下。
而他,因执意护下其尸身,罪加一等。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语气坚定,循循善诱:“沈洄之,夫子教的你都忘了么。”
“哇,不愧是你。短短两句话就是我一生无法企及的境界。”
虽然看不见对方,宋润已经想象出对面那人一脸假笑地给他比个大拇指的模样,蓦地浑身泛起恶心。
“哎,那你不害怕吗?领我们进来的大哥可是说我们要被斩首的。”光听都能听出那人戏谑的语气。
宋润冷笑一声,没好气地接话:“有什么好怕的。我们都已见过比牢狱之灾更可怖的东西,不是么。”
“害,还真是!”对面那人故作悲哀地慨叹,一双桃花眼碧波荡漾,嘴角狡黠地弯起,“不过没关系,无论是哪里的地狱,我都陪着清淼兄呀。”
“沈洄之,严肃点。”
“严肃?严肃什么?这人间本就是个笑话,哈哈哈......”那人仿佛是想到什么很可笑的事,忍不住捂嘴低笑。
忽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二人默契地恢复原状,即刻噤声。
少年眯眼远远打量一眼,只见一个身披盔甲的高大男子迎面走来:五官硬朗,轮廓清晰,极具侵略性;身材魁梧,神色严肃,腰间悬一大刀,令人生惧。
男子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眸光深沉,直直盯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滑稽的物件。
见状,少年眉眼一弯,露出一个乖巧的浅笑,恭恭敬敬向面前人行礼:“小生沈溯,拜见霍将军。”
裕宁十六年春,长安禁幽台底,书生沈溯,书生宋润,得见将军霍照,天命何命,苍生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