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留步。”少年忽然开口,将地上的伞递到她面前:“我看雨挺大,这伞送你们。”
“你自己不用?”星乌有些迷惑。
“我不急着出去,”少年不知想到什么,爽朗一笑:“而且我一个人用太浪费;给了你们,就有两个人不用淋雨了。”
星乌点点头,很是赞同:“确实。”
她接过那把精致的玉骨伞,双手略微举高,兴冲冲带着师父走了。
可出门没走几步,她内心又涌上熟悉的冲动,像是早已澎湃的浪潮,如今怎么挡都挡不住了。
她将伞递给召晟,急匆匆说了一句:“师父你在原地等我一下,我还有点事。”
“啊?”召晟回头看了一眼跑的没影的小徒弟,心中疑惑,却还是乖乖在原地等待。
她常干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他倒是习以为常了。
星乌立马跑了回去,推开门,喘着气很认真地问了一句:“你,是叫沈溯,表字洄之,对吗。”
沈溯被她突然回来的举动吓一跳,但仍冷静回答:“嗯,怎么了女侠?”
“是真名吧?”她单手撑着门框,雨珠顺着发丝滴落脸颊,似是要把这张虚假的面皮洗去。
“当然是啊。”沈溯被莫名其妙的问题激的有些头晕,反问她一句,“女侠,你叫星乌,也是真名吧?”
她摸了摸鼻子,面不改色:“......当然是啊。”
这模仿的语气和随意的态度......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见她还不走,像是还有什么话想说,他微笑着问了句:“女侠,还有什么事吗?”
“笛子。”
沈溯疑惑地拿出那根笛子,问:“我的笛子?怎么了?”
只听少女语气冰冷:“能送我吗。”
“啊?”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难不成这位女侠是那种狂热的收藏家,就好乐器这一口?
沈溯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么个猜测来。
少女扶正斗笠,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发言有些骇人,极力解释:“呃,我是说,你给我师父下药的事,还没找你算账。你赔我点东西,不过分吧。”
“......”
可他不是刚刚还送了把伞吗?
送归送,赔归赔,当真要算这么清吗?
沈溯觉得有些头疼。
“笛子不行的话,下次见面,带一支玉箫给我吧。”
“下次见面?”
“对。”
“女侠,我们未必......”
“若是再未相遇,便不必送。”
少女的语气一如往常地冷淡。
缘分这东西,她从未奢求。
倘若往后陌路,那又何妨?
孑身孤魂岂需友,丑物睥睨自无惧。
星乌抬手转身,身后人已看不见她的神情。
“再见。”
她习惯了不辞而别,这么和人正式告别,倒还没几回。
“再见。”
沈溯望着她的背影,内心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未告诉过她,因为她总是面无表情,所以他最常看的,其实是她的眼。
就如方才,她望向玉笛的那刻眼神明亮起来,像是沉寂已久的冰雪迎来朝阳,只一瞬便自甘消融。
又像是透过他的笛,去看另一个时空的存在。
眼冷心更冷的剑客,也会为了谁如痴如狂,乃至于在死物上寄托自己的思念吗?
就如他多年来做的一样。
如今的医馆里,唯有沈溯一人了,他卸下人前那副笑颜,从袖中取出那张珍藏了许久的信纸,温柔的目光扫过纸上稚嫩的字迹:
真**气死我了!最近长安怎么老是下雨啊?出任务全身湿透了,唉。
姑苏那边呢?该不会天天放晴吧?是的话就不必回这句了,我会嫉妒。
其实本来带了伞,路上遇上两个小孩光着脚在雨中跑,看着怪可怜的。
我当时仔细一想,两个人不用淋雨,好像比我一个人划算啊!
索性把伞给了他们。
现在我又仔细一想,我**就是**傻子啊,说好听点叫善良,说难听点就是活该啊。
刚才百里篁那个**又骂我,我还以为他是心疼我被雨淋呢,结果是心疼他的玉骨伞!
唉,赔不起赔不起,跟他卖惨去了。
他的视线顺着指尖下移,下一段那人用的是蓝墨,大约是为了区分时间:
我看见昨天那两个小孩了。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流民。
今天他们被抓起来了,在笼子里哭。
拿一把伞给光脚的人,又有什么用。
世路不平,他们还是会滑倒啊。
他目光平静,看向下一段,那人又用回了黑墨:
哈哈,我把那两个小孩救出来了,我真厉害。
服了,明明是做好事,百里篁这个**还要骂我。
骂我就算了,还把我的剑没收了,真**烦。
手骨折了,休息一天。
唉,长安的雨,何时才能停呢。
不过,只要还在下雨,伞总归还是有用的吧。
对了,徐家的杏仁酥挺好吃的,你若是来,千万要尝一尝。
信纸的末尾是那人的署名,她用行书提了个“月”字,最后一笔的弯钩写的无比潇洒,看来当时心情不错。
旧友寄给他的信件,他全都好好存着,闲来无事就翻出来看看,用以调节心情。
只是不知对方有没有善待自己的回信,若是没有,他恐怕会伤心地哭吧。
沈溯收回信纸,听着窗外疯狂的雨声,闭眼小憩。
那位女侠,起码没有他这么可悲——在泛黄的信纸上,在无厘头的话本小说里,在长安未曾落幕的大雨中,一遍遍描摹梦中人的样子,一步步走过她来时的人间。
裕宁十八年春,天雨雨,师徒二人出长安;庄生迷蝶,一梦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