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夜幕星月共盛,最高处的宫殿楼宇内,司马卓负手而立。隗生惜名为受宠的王妃,实际他从未去过她的宫殿,除去白玉京的王后,他从未爱过其他人。明日便是立心礼,于这些新生的猛兽中定琅琊新一代王爵,司马幼琏亦被从挽青召回,凤凰是给他的礼物。至于司马炎,他没有展露出任何妖族血脉的迹象,但司马卓并不打算在礼成后放他出宫或像其余子嗣一般选一块封地,作为预言中的雄凤,司马炎一生只能禁锢在这王宫中,直到司马卓死去,直到司马碧城掌权。
那是琅琊最著名的大巫师华真卿在临终前做出的预言,雌凤雄凤先后降世人间,种种格局皆被打乱,妖族大兴,琅琊不复。司马卓将穆星与穆慈接回王宫,小小一个女孩,看他的双瞳毫无惧意,穆星小声问穆慈,你是真的喜欢他吗?穆慈犹豫着无法说话,她只是被讨债的人逼到山涧中,千钧一发之际得面前人所救,对方态度温和,形容严厉,斥退了讨债的打手,她真的喜欢他吗?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那些都过去太久了。回看模糊,记忆泛黄。司马卓远眺镜湖观察他的猎物,穆星始终不舍得烧死穆慈,她就无法脱逃。
他太想超过司马沉成为琅琊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他呕心沥血走近他的目标,建设他的伟业。从幼年起要超过的人已然全部在他的脚下,他要琅琊开疆扩土,妖族臣服,他的名字被后世称颂。
哪怕他从来不是最被看好的王子,他也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司马卓感到久违的热血沸腾。
隗生惜突然弯下腰。
她的后背像燃烧起来,但只有那一秒,她立刻直起身,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浅笑,女子用白露团的香灰淡淡涂抹在后背烧灼处,作为明面上的大王妃,她的生活可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若有人看到她的后背便会惊愕地发现,这位青岩部族出身的王妃后背竟然纹着司马卓的面像。
任何一个皇室刺青师都可看出这纹身亦是一套借运的阵法,另一端若有什么异动,隗生惜便会承担他的部分伤势,对方有意亦可借走她的修为寿元,只是此类术法对生辰年月极为严苛,须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才可借势。
这样的人确实万万里挑一,若对方恰还是个天资卓越,修为高深的修士,当真举世难寻。如此。青岩部族在外修习的女儿才被琅琊王急召回家,隗生惜三度逃婚,仍被司马卓以部族上下性命所迫,无奈入宫。
那时她已经和至交分道,天大地大,无藏身之处。隗生惜心高气傲,不愿投奔挽青,赌气此生不再用剑。
赵临江闻她入宫,亦不曾传书半封,那时她们都太年轻了,轻信恩断义绝。直到隗生惜看到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孩,她身份尴尬,哪个王子侍从都敢欺负她,可那女孩刚烈无比,将欺凌她的人按进水里打。对方女官找上来要她惩罚,隗生惜淡淡道:不过小孩子间的玩闹,算什么大事呢。
往后隗生惜听说女孩因病去世,再也没有见过她,实在太可惜了。隗生惜动过念头,要不要收那女孩为弟子,她不再用剑,可身处琅琊深宫的漫漫长夜,她一笔笔写下的剑谱,她一路路推敲的剑术,承载她的心血不至于在这王宫发疯的消磨的时间,总要有一个继承人。
实在太可惜了。隗生惜曾与赵临江约定谁先成为剑仙,她看出赵临江没有天赋,数次劝她不要再蹉跎,不如老实学习家传铸术,赵临江就此与她决裂。世事反复无常,天意难测,在那孤独的年月里赵临江成为天下闻名的铸者,隗生惜在琅琊当一个被借运的王妃。
赵临江咔嚓掰断了瑶池琼枝。
经历了数日青火烧灼与断骨,琼枝不改晶莹与冰雪,赵临江将断处贴合放在寻常火焰上,断处竟融为一体,看不出丝毫瑕疵。赵临江伸手再掰,同样的力气,她已掰不断这琼枝。
修行者寿命何其漫长,天下闻名的铸者曾与人争论谁会先成为剑仙。她其实隐约知道自己于剑没有天赋,只是被一个真正有天赋的剑者劝说放弃剑道,谁都不会甘心。
实在不甘心。她们就此决裂。赵临江回到挽青继续吹冷风,早起练剑,勤奋努力不必多提。当年剑试不过数秒,赵临江就被一个新入门一年的小孩刷下去。那夜就如今夜这般漫长,她睡不着,想不通,在桃花林里没有目标地挥剑,看到一个醉熏的大师兄一剑惊鸿。
今夜怎么如此漫长,赵临江将前尘往事回想了个遍,她若能回到年少,她还是不甘心。赵远岫于铸术没有天赋,可在三尺峰死缠烂打,是否也是为一个不甘心。
天边泛出金色,宫中响起鼓声,赵临江长长出了一口气。就在今日,这么多年少不甘这么多血泪,总要被清算干净。
十余人击鼓,十余人吹笙,十余人牵蛟龙慢行。琅琊王宫前铺开一道十人宽百人长的巨型地毯,细看是密密麻麻的刺绣,从琅琊第一位王者开始,包括战争名将,琅琊人皆以能被刺绣其上为荣。又有宫人请一只白虎,正是陪伴司马沉的白虎的后代。白虎开道,先是百只金虎,再百只黑虎,百头长牙象、百只灵鳄。鼓点紧追,声势浩大。王子公主皆以红色绸布缠绕左手,心神激荡,他们看向长阶上的父亲,帝王,权势修为顶峰的男人,谁不想自己也要走到那个位置,一览众山小。
宫人再抬出九鼎,鼎中放着一块生肉,琅琊祭祀不谈戒律,而是释放内心的猛兽,小孩上前大口啃食,生肉与血一同吃个干净,亦不清理痕迹。再一人抬一把弓,腰别一把刀。弓刀是琅琊开国的利器,以示不忘先祖。
百官宫人后妃的目光都落在那些不足十岁,尚年幼的孩子们身上。打量,猜测,试探,未来的可能的讨好对象或交换的筹码,牵系多少权贵家族。有些小孩相识相熟,稍稍离得近些,司马炎孤零零一个。人群中祝霖死死盯着司马珣,她全部的身家希望。
随鼓声到高潮,司马卓抬手,站立着对天一拜。除他外所有人立即跪下,面贴地板,不敢抬头。
如此一刻钟后,司马卓道:“起。”
小孩们一同走到地毯上,人便不见了。
此长毯连着琅琊秘境,非王室血脉不可入,小孩们完成某些任务或考核后便可出秘境,人已经消失了,但没有人的目光移开,所有人都在等谁第一个出来。
于众目睽睽,千千万万眼中,这地毯突然着起了火。
先是凭空出现一个火苗,立即烧掉半米的长毯,迅速有修士上前试图灭火,但是太离奇了,没人能想到能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修士大抵也算是王宫守卫一类,可他灭不了火,很快自己也变成个火人。火人连着火人,现场内惊呼四起,本该不被火惊扰的驯兽竟在也在这不断壮大的火势中局促不安,低低嘶吼。司马卓没有动作,蛟龙立即腾云布雨,火焰也只稍稍减缓,谁都能看得出,如果无人能灭火,这刺绣琅琊历史,连接琅琊秘境的地毯就会毁于今日。
凤凰火。司马卓凝视着台下的闹剧,那个消失的,他在武场没有找到的闯入者,甚至带了一束凤凰火来在他面前卖弄。
他神情毫无波澜,吩咐道:“把蛟龙杀了,用血灭火。”
用蛟龙血灭火!好手段!忽得一道尖锐女声劈天盖地而来:“谁敢杀!”
震耳欲聋。一位看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女缓步踏出,她发肤皆是雪白,着银边白衣,容貌可称倾国倾城,绝艳无双。少女身后晃动着九条蓬松狐尾,毫无缀饰,闲庭信步般自在,她双瞳紧盯司马卓,冷冷道:“谁敢杀。”
九尾狐王玉琢城,在琅琊大典上喝问琅琊王司马卓。
狐王身后跟着一位素衣书生,面容清雅,举止含笑,只是男子口吻不带笑意,质问道:“听闻琅琊王请北冥海蛟龙回宫修行,愿以澄雪冰山供奉,原是这样修行的吗?”
司马卓道:“事发突然,这刺绣为我琅琊千年心血结晶,兼九位孩童性命相关,事后我自当为这些蛟龙诵经祈福。”
名为请,实为抢。司马卓能猜到北冥海蛟族告状到妖王那里,只是司马卓没料想到这妖王能亲自来走一趟。
“非蛟龙血不灭。司马卓,你可敢说这是什么火?”玉琢城嘲讽道:“这些蛟龙我要带走,一个都不能死,我也要接我族天命神兽归宗。”
司马卓淡然道:“若你想说凤凰火,这世上还有凤凰吗?凤凰降世,你该比孤更先知道,何至于来我这里求。”
书生道:“妖王是为凤凰而来,我可是为穆慈而来,穆慈是南溟老夫人亲妹妹的孩子,老人家一生无子,实在想与穆慈见上一面,琅琊王可允?”
满场死寂看这一妖一人一前一后逼问琅琊王。这是琅琊王宫,本无人可近琅琊王半步,但这被天道偏爱,出生就是妖王九尾狐在此,威压大盛,侍卫宫人武将无可动弹,这本就是当今修为顶尖者的对决。
司马卓看向书生,“你是谁。”
“月煌楚家兼南溟特使,楚依旧。”书生道:“南溟老夫人是我长辈,不可不从。”
楚依旧。司马卓像想起什么,道:“你是楚狂人的弟弟。”
楚依旧道:“是。”
司马卓下了高台,看向熊熊燃烧的大火,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火随风卷便到了司马卓肚子里。地毯止了烧势,司马卓平静道:“一点小火,何必大惊小怪。”
货真价实的凤凰火到肚里,司马卓没有半点异常,琅琊王继续道:“穆慈因思子过度,精神不佳,在这里还有孩子陪她,若去了外乡,只怕会半路病倒,届时客死他乡,实在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