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萤用手摸了摸李祐的额头,顺势将他黏了汗水的鬓发从脸上捡别开。
遥想她才入宫时,李祐不过才两岁,连话都尚还说不利索,却已经知道招着一双小胖手喊她“姊姊”。
他作为先皇后最后留下的小皇子,自幼便备受宫中诸人的宠爱,因此虽人在宫中,性情确实天真而赤诚。
可他性情虽纯良,却并非是毫不设防的蠢笨之人。她既然一早便嘱咐他要小心饮食,那他便会知晓其中的利害,不会再随便吃那些来路不明的吃食。
那到底是谁给他下了毒,又在哪里下了毒?
他是只额外吃了小宫女意禾所给的茱萸糕,可这茱萸糕中所用的吴茱萸却并非是致其至此的根本原因。
是意禾还给他吃了旁的东西么?
那意禾究竟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是姜淑妃?
不该啊……
姜淑妃名唤姜贤贞,是半年前被花鸟使择选入宫的新罗婢。其模样娇媚,性情柔婉却又不失娇嗔,犹善歌舞。
自其入宫至今,一直备受皇帝宠爱,短短半年的时间便成了四妃之一,仅次于柳贵妃之下。
可若她有野心,也不该这般蠢笨地派自己殿中的婢女就此下手。
那便不该是她。
李汝萤暗自叹息一声:阿祐啊阿祐,究竟是谁这般毒辣地想要害你。
申鹤余端了汤药进来。
李汝萤接过,正要喂李祐服下,却见殿门忽被人从外重重推开,月光先行打了进来。
“还不拿下荆山公主?”皇帝指着她厉声呵斥。
与之声音相伴的还有齐齐护卫入殿中的禁卫。禁卫团团将殿内围住,宫人们垂着头上前便要去按住李汝萤。
李汝萤生怕他们将汤药弄撒了,忙将手中汤碗交去身侧的申鹤余手中,道:“且慢。”
皇帝阔步走来,道:“荆山,你与祐儿乃是亲姊弟,如今为何又要毒害于他?”
李汝萤道:“阿耶,我没有。”
皇帝道:“你罔顾朕之禁令,深夜出逃在先,如今又擅自潜回宫中,你就这般想要害祐儿么?”
李汝萤道:“儿前番出宫,是因来不及向阿耶通禀。如今再回来,是因儿顾念着阿祐所中之毒,想要尽快为阿祐解毒。”
“你如何知道解此毒的法子?莫非下毒的果真是你?来人,还不拿下公主,速速将她关去掖庭!”
皇帝坐在宫人搬来的交椅上,“有朕在,今日谁也别想再害朕的祐儿!”
李汝萤深知无论自己解释皇帝都不会信她,顾不得叹息,便侧头眼神示意申鹤余快喂李祐服下。
她摔碎手边的茶盏,用碎瓷片抵在颈上。
宫人一时不敢靠近,注意力却也都被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自然无人关注身后伺机喂药的申鹤余。
李汝萤手中的气力不减,已有血迹沿着脖颈流落。她跪下去,膝行着向皇帝而去。
“阿耶,自小儿说什么您都不信,您笃定儿是乡间来的野丫头,不配做您的女儿。其余兄弟姊妹们说什么,您都觉得他们说得都是真的。
“阿耶知道么,儿最初被阿兄带回宫中后,知晓世间还有一位阿耶在,儿心中是多么的欢喜。可是阿耶,为何您看向儿的眼神中总是那般烦厌?
“世人都以为,儿是所有姊妹之中,唯一一个尚未出降便有封号的公主,一定备受阿耶的宠爱。
“可是阿耶,您记得儿除了荆山公主这个封号以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吗?”
李汝萤自哂一笑,眼眶之中的泪水已如断线的珠串滚落下来。
“儿不叫荆山,儿叫汝萤,小字阿满啊……
“阿婆说,阿娘怀儿之时,最期盼的便是能盼回阿耶,我们一家人圆圆满满。
“‘阿满’是我还在阿娘腹中时阿娘唤我的名字,‘汝萤’则是阿娘以为我是阿耶留给她的希望,像是漆黑一片的旷野之中为她照亮前行之路的萤火虫……”
皇帝的眼前好似又浮现出了水乡中的那位女子,站在小舟之上乘着篙,娉娉婷婷地对着他笑,一时令他失了神,竟痴痴地落入了水中去……
他压下经年的旧梦:“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公主押下去!”
李汝萤早该知道的。
对于深爱儿女的阿耶而言,女儿的一番剖陈肺腑自会令其动容。可是她的阿耶从来都不是。
饶是已然知晓,此时她握抵在颈上的碎瓷片被她脱力地落在了地上,整个人竟难以自控地向后倾摔下去。
东宫承恩殿的地面摔下去都是软的,软而又温热。
申鹤余已喂完了药,上前及时跪着将她接在了怀中。
他的气息打在她的脸上,竟令人觉得安心极了。
她看见了他眼中的忧切。
从前,无论再退,身后一直都有她的阿兄。
后来阿兄不在了,她的身后便再无一人常驻。
可他,又是何时站去她的身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