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悬,蓝得发暗的天幕之下,一队囚车正缓缓行进在热浪灼人的戈壁滩上。
这队囚车浩浩荡荡,细数时能发现有十几驾之多,每驾囚车里都塞满了人,少说也关押了上百人。与之相比,十来个押送的人从前到后稀稀拉拉点缀在队伍里,尽管个个都手持弯刀,还是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然而,面对如此悬殊的差异,那些囚犯们窝在木栅之后,一个个全都神情萎顿,别说反抗了,连哭都不敢放开嗓子,只发出一些微若蚊蝇的嗡嗡声。
在队伍的最后,一头黄牛因为负重太过越走越吃力,最终倒了下去。车夫的鞭子一下接一下抽在老牛的身上,没让老牛重新站起来,却让队伍中间两个满脸凶相的策马奔了过来。
车夫见状倒吸一口凉气,马鞭更加像雨点一般落下。囚车里的人就更不必说了,一个个低头掩面,恨不能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
只有靠近木栅的一个年轻妇人,看见那两人过来了,急忙挺直了身子。她从怀中变戏法儿一般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极不舍地摸了摸上面鬼画符一般的绣像,这才抬起头,下定决心似的一抹鬓角的乱发,凑到木栅旁摇了摇手臂,强扯出一张笑脸喊了一嗓子:
“大哥!”
赶来的两人中有一个正叽里咕噜地教训着车夫,另一人听到喊声狐疑地抬起头,忽而眼睛一亮,驱马前来。
还没等他走到近前,那年轻妇人便又开了口,她一面往木栅外挤着,一面低声讨好道:
“大哥,日头这么毒,热坏了吧?”
那阔面方颐的汉子闻言面无表情,只直勾勾盯着她。妇人被盯得不自在,尴尬一笑的同时抬起抓着荷包的手抹了抹额头,自言自语道:
“两年没来,扶风还是这般热……”一边说,一边斜眼窥向汉子。
这一次,没等她说完,汉子便搭腔了:“怎么?你认得这地方?”
“岂止认得!”妇人说着眉间多了几分得色,“我家姐姐就是扶风媳妇儿!”她隔着木栅栏向汉子凑近一些,“扶风沈氏,你晓得吧?我这一次就是去沈家。”
她本希望那汉子听了沈家的名号会有所表示,没想到那汉子仍旧不动声色,只嘴角一歪似是思考又似是嘲讽地笑了一笑,目光落在了她手里的荷包上。
她见状心念一动,拉起汉子的手臂就把荷包塞进了他手里,待汉子要抽手而出时又一把将其按住,笑道:
“大哥你看,我真不是南蛮子,实在是凑巧了才会在出城办事的时候碰着各位……你看……等进了赤柳城,是不是能把我放下?沈家定有重谢!”
“沈家?”汉子盯着手里的荷包念念有词,忽地振臂一甩,放声笑道,“沈家算个屁呀?”说着便扬长而去。
妇人被他这一甩震得愣怔在原地,半晌反应过来又“大哥大哥”地嚷起来,那汉子早已不见踪影。
另一边,也不知那一直叽里咕噜的外族汉子使了什么手段,老牛在妇人和方脸汉子纠缠不休的时候已悄然站了起来。此刻车夫一鞭子挥上它的脊背,它又垂头艰难地迈开了步子。
整个囚车随着老牛的前进重重一颠,总算将车内死气沉沉的气氛颠开一个口子。
在众人咿咿呀呀的喊痛声中,囚车另一边一个瘦若竹竿的中年男人冷笑一声,讽刺道:“还扶风沈氏,落在这群人手里,云中银氏都救不了你!”
一个老婆子也趁势附和:“说的是!也不看看自己来了什么地方!有几个臭铜钿了不起哦?”
“就是!还南蛮子!瞧不起谁啊?!”
年轻妇人从刚才起便一直在哭,此刻被众人群起攻之,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抽噎道:“我那不是为了讨好人吗?你们再怎么样都是一身轻,可我带着两个孩子,我要是不回去找他们,他们可怎么办啊?”
她提起孩子哭得越发伤心,虽然还有几个刻薄的对她出言讥讽,暖言劝慰的人还是越来越多。
听着车内此起彼伏的吵嚷声,一直窝在角落里的孟清田几次张嘴,都愣是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对于妇人的感情,她是颇有同感的。虽然对她而言,她是那个走失的孩子。
她本是江南乐天人氏,一家八口人靠着几亩薄田过活,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好歹衣食无忧。但这一两年来,老天爷心情不美,不是干旱便是洪涝,年年下来颗粒无收,很快就让他们的家底见了空。
五月间那场百年不遇的洪灾更是直接夺走了他们所倚恃的一切,连一片屋瓦都没留下。情急之下,孟父决定北上投奔在寒州做生意的族弟,没想到眼看城门楼子就在眼前了,竟遇上一股流匪,一家人就此被冲散。
从那日算起,孟清田和家人分开已经有三天了。这三天里,除了被劫当晚在一处山坳短暂停留被装上囚车之外,她一直像没头苍蝇一样晕头转向地赶路,既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要被带往何处。
好在刚刚闹了这么一出,既让她得知了当下的方位,也更加坚定了不能轻信于人的想法。
她观察过了,随她一同被劫的这群人有男有女,且大多青壮,可除了前天夜里上囚车之前有三个趁机逃跑的年轻男女,大多数人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更有甚者还主动向劫匪告密,指望他们群起反抗是不可能的。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她坐在车尾一路颠簸,全身的骨头要被颠散之余,竟让她发现了囚车的一处破绽。这车子从前不知是用来运什么的,四周木栅森严,条条都是碗口粗的整木。然而,也许是光顾着坚固了,木头与木头之间的缝隙便留得有些宽,别人或许不觉得,可这一路的颠簸,瘦小的她好几次都差点被甩出去。
乘的是最后面的牛车,坐的又是车尾的位置,孟清田心下明白,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在牛车停下来之前,她正思量着不知何时跳车为宜。可目睹了那个瘦长男人对年轻妇人的奚落之后,她突然后知后觉,跳车这件事,一定要人不知鬼不觉地进行,不然的话,怕是会像那三个逃跑的人一样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有些人看起来不怕死的样子,可不知怎么好像生怕别人活下去。
“哎呀!”
孟清田正自顾自低着头出神,年轻妇人一声惊叫打破了她的沉思。
她抬起头来,发现车里的人们全都在伸长脖子向前方张望,一阵阵像是野兽吼啸的声音伴随着越来越响的马蹄声不断传来,惹得牛马嘶鸣、车驾奔突,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列车队登时乱作一团。
孟清田直起腰,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出去,一眼就看见不远处尘土飞扬。蒙着黑色头巾的骑手从尘土中渐次现身,个个手里都甩着流星一般的铁锤,显然来者不善。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十几个劫匪迅速集结一处,在车队前一字排开。
然而,当扬尘散去、黑色的头巾像乌云般笼罩在天边时,饶是之前再嚣张的劫匪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双方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瞪视了一会儿,在正中间的劫匪头子向前一步想要和对面进行交涉时,一支铁锤从天而降,顷刻之间就夺去了他的性命。
淋漓的脑浆和鲜血让余者无不四散奔逃,围着黑色头巾的后来者则像寒鸦一般一哄而上。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铁锤策马狂奔,不分劫匪车夫统统将他们迎头击爆。至于关在囚车上的人,有的被他们抢到马上,有的则落得了和劫匪一样的下场。不久之前还艳阳高照的秋日戈壁,霎时间哭喊声震天,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