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他可是乌居使君,你若真要嫁给他,哥以后要去那么远的乌居看你去吗?之虞阿姊要是想你,她那身子骨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
李锦期贝齿紧咬,指节泛白:“我对他绝对没有半分情谊,我发誓,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你当那些言官是瞎的,要是谁认出你来....给你扣上一顶私通外臣的帽子。”他猛地拍案,震得茶盏轻跳,“到时候一道圣旨下来,我看你上哪哭去。”
李锦期放下扫帚,动动肩膀:“我知道了哥,你放心,以后定当避嫌。”带事成之后,再作计较。
萧长敬起身舒展筋骨:“那行吧,你最好好自为之,师兄还不知道这件事,”他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李锦期,“要是知道了,我可帮不了你。”
李锦期立刻点头如捣蒜。
萧长敬下令:“睡觉去吧。”
李锦期起身,拍拍膝盖问道:“对了哥,之前,就是绑架我的那个村子,你可有审问出什么?”
“问不出。”萧长敬动作一顿,“那些刁民咬定女子都是流浪收留。”他嗤笑一声,“颜家闹到御前,本该大理寺审理,偏生那都察院的……”
“此事竟还需要都察院吗??”李锦期瞳孔微缩。
“反正那个老匹夫横插一脚,直压我一头,导致那些人于今日午时三刻,全斩了。”萧长敬眉头紧锁,“区区拐卖案,竟劳动正二品都御史亲判...”
李锦期没想到,那些人动作居然这么快,又问:“那尸体都在何处?”
“城外有处乱葬岗,不出意外,今晚早就卷了草席埋完了...”
他忽然警觉,推着妹妹往门外走,“你问这些做什么?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歇息去!”
“哎哟!”李锦期踉跄两步,揉着被推搡的肩膀,“我去就是了,你推我做什么?嘶,你这般样子,难怪江姐姐迟迟不肯应你!”
萧长敬屈指在她额间一敲:“胡吣什么?”
“我哪句说错了?”李锦期捂着额头跳开两步,“堂堂七尺男儿,及冠之年未娶不说,连示好都不敢...”她忽地凑近,桃花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这般畏手畏脚,莫非还等着人家姑娘先开口?”
“你!”
见兄长抬手又要敲她,李锦期连忙抱头。萧长敬怒极反笑:“小丫头片子,倒编排起我来了?”
李锦期放下手,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我教你个妙招。”她压低声音,“趁着近些日子夜色甚好,持一束鲜花...”
“花?”萧长敬皱眉。
“正是!”李锦期拍手,“如今琅京最是风行。旁人皆送牡丹芍药,你去独辟蹊径...”她眼波流转,“江姐姐最爱什么花?”
萧长敬不自觉地被带偏了思绪:“她...似乎提过木樨...”
“妙极!”李锦期拽着他衣袖往外走,“你明日就去,端午你们一同划船游湖,然后直接去提亲,把这亲事定下来,挑个良辰吉日把亲成了,然后再给我生个玉雪可爱的小侄儿。”
“明日?”萧长敬耳根泛红,“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这会不会太快了?”
“哎呀!”李锦期急得跺脚,“琅京多少儿郎盯着这块'肥肉'?”见兄长脸色骤变,她趁机道:“难不成...哥你真想娶那周家...”
“胡说什么!”萧长敬脸色煞白,连连摆手,“就...就依你所言。”
月色下,兄妹二人击掌为约。就各自回屋安好。
李锦期背着萧长敬,嘴角微微勾起。行,看来今夜他那脑袋缺根筋的兄长应该是没心思管她了。
烛火摇曳间,李锦期指尖轻叩案几。她眸色渐沉——阮流筝所中之毒,绝非寻常癔症这般简单。
“醉鱼草...”李锦期蘸着冷茶在紫檀案上勾画,水痕蜿蜒如蛇。此物少量令人昏沉,过量则致幻象丛生。若佐以迷心藤乱其神智,缠魂根蚀其记忆,忘魂兰毁其心志,便是朝廷命令禁止的毒药“傀儡烟”的完整配方。
李锦期手中没拿稳,茶盏突然倾斜,泼湿了袖口暗纹。李锦期盯着那滩水渍,忽地冷笑。
颜朝兰此刻最忧心的,岂不正是让政敌知晓阮流筝神志将复?可转念一想,那些人既能将阮流筝囚禁至今,又怎会不知她真实状况?
只是那些人怕的,从来不是痴傻的阮流筝,而是那个无比清醒的议和使。毕竟,一个握着把柄却神志昏聩的傀儡,自然比清醒的复仇者好掌控百倍。怪不得颜朝兰要找她。傀儡烟的解药整个昭唐绝对找不出第二个能解决这种毒的人。那可是她师父年少轻狂时做出来的毒,解铃还需系铃人。
窗外忽有惊鹊啼夜,月光透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形单影只却笔直如剑。
师兄不愿见她卷入这朝堂纷争。这潭浑水深不可测,莫说是她这般年纪的姑娘,便是萧长敬这般小心翼翼,褚景诚那般八面玲珑的,在这暗流涌动的朝局中尚且要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眼下箭已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需要盟友,需要助力。琅京早就没有李家的立足之地,那些往日的情分如今看来竟是最后的倚仗。
只是这情分二字,在权势面前能值几何?她给不了高官厚禄,许不了锦绣前程,若有人当真不顾旧情......她眸中寒光一闪,指节微微发白。
宁王府这块招牌,此刻倒成了最好的遮掩。若事败,她自可一力承担,不牵连宁王府分毫;若成事......她闭了闭眼,将那一丝愧疚压下。成大事者,原就不该拘泥这些。
现在宁王府虽为她的容身之处,但是是以后,倘若兄长娶亲,结婚生子,那日后,她还能这般自由吗?世事无常罢了,她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占在这里,她总是要走的。
她幼年时跟着师父褚行健走南闯北,那怪老头不爱寻常的头疼脑热,专挑些疑难杂症、怪病奇毒来治。他自己是个行事古怪的,连带着把李锦期也教得与众不同。
在李锦期的记忆里,师父总是个笑呵呵的白胡子老头,脾气古怪却从不强求。他唯一的孙子不愿学医,他便也不逼,反倒是在一个阳光极好的日子,这怪老头找上了李家。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发顶,眉目慈祥地问她:“小丫头,愿不愿意跟爷爷学医呀?”
那时的李锦期哪懂什么医道不医道的,只觉得这老爷爷笑得格外温暖,白胡子翘翘的,有趣得很。她盯着他的胡子直瞧,想也不想就点了头。
五岁起,她便跟着师父以昭唐为中心,八个方向走了整整四年。她年纪小,可褚行健教得极认真。采药时,他会亲自蹲在泥地里,手把手教她如何不伤根须地将草药完整挖出。李锦期曾仰着脸问:“师父,明明有药仆,为何非要自己动手?”老头只是捋着胡子笑,不答话。她虽不懂,只是某一天,看着师父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飘,她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自此再没让旁人经手过一株药草。
这老头会的可不止医书上的东西。某个暖融融的午后,他给吃撑了的李锦期捎来一串糖葫芦,一边笑眯眯地揉她的脑袋,一边慢悠悠地讲着晌午的见闻,说着说着便拐到了为人处世的道理上。遇上医闹时,他还会顺手教她几招防身的功夫,叮嘱道:“治病救人重要,可也得先护好自己。”
他从不吝啬对李锦期的赞扬,就喜欢摸着李锦期的小脑袋,笑呵呵的,包容她的坏脾气,总是给她买好吃的。李锦期也从不觉得跟着褚行健游历辛苦,反而乐此不疲。那些日子里,爷孙俩就那样相依为命的活着。
李锦期曾仰着小脸问他:“师父,若我学艺不精,坏了您的名声可怎么好?”
老头听罢,白胡子一翘一翘地笑起来,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发顶:“傻丫头,这有什么要紧?只要你不去烧杀淫掠,便是我的好徒弟。每日吃得香、睡得甜,快活自在,就不算败坏我的名声。”
那时的李锦期还不懂,只当师父对她要求不高,心里反倒失落。直到后来她才明白,那看似随意的玩笑话里,藏着的是师父对徒儿最深的期许——什么悬壶济世的名声,什么妙手回春的赞誉,都比不上她能平安喜乐地长大。
可她还未来得及明白褚行健那番话的用心良苦时,师父却已经不在了。那个天底下最好的师父、爷爷、医师,到底还是走了。没有多么轰轰烈烈,就像最普通的人家里的那种小老头,某个午后,坐在藤编摇椅上,闭上眼睛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
他就那样,平静的来,平静地去,像太阳的升起落下,与之不同的是,只有一次而已。
只是李锦期,连为他端一盏茶、奉一碗粥的机会都没有了,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白胡子老头,就永远留在了回忆里。
这世间的事,大抵都是这般来不及。
可转念一想,那些温热的记忆还在——师父采药时袍角沾的泥土气息,教她认脉时指尖的薄茧,说笑时花白胡子颤动的模样——只要她还记得,只要她还会在某个日光和煦的午后突然想起这些琐碎,那些未尽的孝心,那些没说完的话,便也算是在岁月长河里,来得及了。
李锦期看着整个宁王府都熄了灯,再静坐了好一会,便一脚踩着窗户,悄声出去了。
其实,她也是有私心的,很久没有那般亲近的长辈,那样抱着她,叫她一声‘好孩子’了。
只是私心和报仇比起来,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