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日,不知为何,他突然情不自禁地往外传出了一个声音:“阿行。”
这个声音在空寂的天地间回荡,惊起塔檐上的青铜铃铛阵阵颤鸣。
他分明感觉到自己在说出这两个字时,内心涌动着某种温暖的情绪,仿佛在微笑。但他去摸自己的脸庞——不对,他没有脸庞,也没有手。他只是一座塔,一座冰冷坚硬地维持天地秩序的建筑。
他不知道“阿行”是什么,也不去多想这类无谓之事,只以为这是自己从无数戾气中偶然提炼出的一个执念。甚至他还为此有些自责,怕自己的异动会破坏了天地间运行的秩序准则。
然而在这日之后,他每天都能听到一句念词:“冰雷为誓,木火为舟。劫波渡尽,共此归途。”与此同时,他还能感觉到塔身在被阳光照耀之时有了些微的暖意。
他应该是塔才对,从古至今,风雪不改,为何会有生灵所具的触感?
持续一个月之后,他索性把自己的一部分动念分离出去应对,只希望那个声音不要再来唤他——他是不会离开自己的本位,放弃自己天生的使命职责的。
咦?他是怎么知道那个声音是在呼唤他?
他……不是一座塔吗?
林讷行紧抱着臂膀,希望能够借此给自己一点暖意。她的头发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凌乱,干裂泛白的嘴唇再次渗出点点血珠。
在这识海幻境之中,她无法施术取暖。因为,这既非真实,也不属于她的领地。
脚下秽浊的湿泥已经没过了她的膝盖,裹挟着刺骨阴寒浸透她的骨髓,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让她的步履艰难而又迟缓,但她离位于中心的光点还十分遥远。
她强抑住喉咙中因身体的痛楚与灵识的窒息感而泛起的哽咽,没有放弃。契印共鸣告诉她,触到那个光点之时,她就可以带走他。
其实,她等他的时间并不算长,更无需如凡人一般照料起居,每日只需以符阵护他神魂,以灵力温养他的经脉。虽然无法听见他的声音,但每天都能看见他的面容,触及他的灵力。
若她们只是常人,她等多久都会无所谓。百年不过弹指,千载亦如朝暮。
只是……只是……当相守的时光被标上了期限,每一刻的等待也就显得煎熬和奢侈。
她就是有些想念他,想他执剑时挺拔如松的背影,想他表露内心温柔时的笑意。她不会再自己独自冒险了,也不要他去独自承担殉道补天的劫难。她要那个鲜活的他,不要这个无心的他。
她不清楚沈谦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自己承负着的天命,就像不明白他何时将她的痛苦都默默担在了肩上。
她那时只顾着自己的苦难,即便说爱,亦是如离火般灼人而不自知。她对他忽视太多,无论是情是义,都亏欠甚深。
但因本非他所造,果也由他所担——这样也就罢了,还尚嫌不够,要这样折磨他?
浊侵骨肉,怨噬神魂……不应该是这样的……
血沼已经漫到她腰间,每前进一步都要用尽全力。怨灵的低语变成了尖啸,试图动摇她的意志。但林讷行只是抿紧了渗血的嘴唇,心中的意志愈发坚决。
她不明白沈谦语究竟是如何能在这样的幻境中还能维持着平静。若非她亲自体会,恐怕在他清醒之后,还真会被他的淡然所蒙混过去。
能够唤醒他的希望就在眼前,说她愚顽偏执也好,说她狂妄疯魔也罢,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放弃?
她如今是虽是木生,但她永远都是火。火性燥烈,焚身不悔。她的选择,再合理不过。
在伊此笙面前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她就瞬间明了了他的目的,他是想要取天道而代之。
但是,这不行,也不可以。如果他成功了,他就会是那个打开魔域封禁、连结天外的人。
因为,他是人,是早就在心魔劫中的人。纵贪执妄而逆天悖道者,唯见邪途耳。
而她的阿语,她也不要他独自去做那什么殉道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要么同生,要么同死。
既结明心证道之契,安敢轻之弃之!
林讷行识海中的少年轻叹了口气,于星辉明灭间逐渐长成眉目如剑的青年模样,与榻上躺着的沈谦语形神相映。
他指腹轻揉着眉心,神色间有些疲惫。由于林讷行将他的神念化身分开,他此时也不好干预已经深入识海幻境层的林讷行,只能背靠在白云上继续整理着这一块识海中的记忆碎片,借以打发时间。
百无聊赖间,他信手捻起一缕雾气。雾团在他掌心翻涌凝结,渐渐化作巴掌大的林讷行小像,连衣襟上的符纹都纤毫毕现。他试探性地拨了拨小像的指尖,便发现现实中林讷行的手指也在同步微微动作。
他眉峰微挑,眼底浮起些许兴味,又凝成了一个沈谦语的小像,但这次任他如何摆弄,榻上本尊都毫无反应。
思索一瞬,他抬手将两个小像的指尖相触——林讷行的指尖随之一颤,猛地抓上了沈谦语的指节。
他的眼里忽然散发出耀眼光彩,身体迅速缩小,又变成了之前的小童模样,双手举着两个小像在这片识海地里雀跃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