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旭一怔,下意识地前后顾看,幸无人影,他刚要回答,对方却径自说了下去。
“陛下钦点将军入宫,也是没法子的事。”夹道墙头探出玉兰树枝,花苞欲绽,娇嫩异常,邓宝抬手轻轻移开面前的一枝,叹了口气,“陛下又做噩梦了,跟七年前的一样。”
丁旭闻言,脚下一滞。
七年前,成安十二年,那可是举国上下人心惶惶的一年。
是年二月十四日夜,皇后身边的宫女冯丹行刺陛下未遂一案,惊动朝野。大理寺奉命追查主谋之人,费时耗力,人仰马翻,却是一无所获。
皇后引咎自请废后,幽闭冷宫。
那一年丁旭夺得武举,本来要于二月十五举行的鹿鸣宴也免了。
关于此案,世人猜测纷纷。
后来宫中流出消息,说成安帝甚是自责,因为二月初十已有噩梦预兆,自己却不防备,直酿成此等大祸。
这些丁旭都只是听听,未曾当真,但此刻从邓宝口中讲出,就要另当别论了。
丁旭不由地竖起耳朵,想知道噩梦详情,邓宝却是一句也不多说,只道:“前车之鉴,不可不防。陛下想寻个靠谱之人,思来想去,这才选了将军。”
“将军莫要辜负陛下的信任啊!”邓宝说完,忽地转身,接过丁旭手上的书匣,“就到这儿吧,将军请回。”
邓宝的身影消失在夹道尽头的一道宫门之后。
丁旭立在原地,四下打量,想分辨所在之所,奈何入眼皆是琉璃重檐,朱墙碧瓦,只有日影显示自己身在东北向,别的一时皆无法确认,于是暗叹一声宫苑深深,原路返回。
养心殿门出现在视野里,丁旭放下心来,不觉走得更快。
忽然一团红影从墙角飞出直直扑来,丁旭本能地拔刀,利刃出鞘的瞬间,他听见了一声惊呼,也看清了红影的真容。
那是一个娉婷少女,圆脸圆眼,肤白胜雪,身穿桃红妆缎袄裙,娇娇俏俏的,如挂着露水的待熟樱桃。
“公主殿下。”丁旭急急收刀见礼,“臣鲁莽,惊撞殿下,请您责罚。”
“别跪!”怀庆公主姜静萱一把拉住丁旭手臂,对追上来的宫女们道,“威远将军甚是警觉,反应迅捷,这要真有刺客,定然毙命刀下。本宫有意试他一试,你们都看到了,很好!”
宫女们满面惊愕,根本开不了口,但见主人欢喜异常,只得硬着头皮俯首唯唯。
“去,帮我把花拿来。”
宫女们应声退开,公主满意地回头,仔细打量眼前人。他更高了,也更黑更瘦了,沙场磨炼人,得跟父皇说说,不能再派他了。
丁旭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退后三步,避立路旁,躬身致谢:“殿下大量,臣不胜……”
“我的礼物呢?”怀庆公主打断他,把手伸到他面前,满眼期待。
丁旭一怔,不解其意。
“你忘啦?你出征时,跟我说的,凯旋归来,会带海螺给我。”公主撅起小嘴。
啊,丁旭记起来了。三年前他在养心殿奉诏出师时,怀庆公主曾来探看,她当时只有十二岁,哭着让他保证一定会凯旋班师,还让他带海螺回来,以解未见大海的忧思。
丁旭是答应了,但一上战场就全然丢在了脑后。
“殿下,臣未曾拾得合意海螺,并未带回,还请见谅。”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撒谎,你明明就忘了。”怀庆却是一眼识破他的伎俩,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无信,当罚!说,我怎么罚你才是?”
“但随公主之意。”受罚可比拣海螺简单多了,丁旭立即应道。
“那你陪我出宫去玩。”
这可就强人所难了,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事。
仿佛听见他的心声,少女又道:“放心,父皇那里我自会去说。”
她从袖袋里拿出个纸包,打开,取出个绿滚滚的团块,笑起来:“父皇吃了这个,一定会答应的。”
说着把那团块递到他面前,“你也尝尝,还热着呢。”
诱人的米香从荷叶中透出,内中还有腊肉的油气与萝卜的清芬。
荷叶折成锥子形,无有系绳,口也不散。
“萝卜糕。”丁旭脱口而出,下意识地就要抓在手里,却忽然记起礼数而生生顿住。
他收回手,道谢,目光却没移开,定定落在那绿团之上,“敢问殿下,这萝卜糕从何而来?”
怀庆公主甚是纳罕,歪头问他:“你怎么知道这是萝卜糕?你吃过啊?”
当然。他吃过整整一年,就在他剿杀海寇的第一年,她每次信来,都会随信捎带两大盒萝卜糕。
粉糯香润,很有嚼劲,很充饥还不肯坏。
他迎敌时都会揣两块在怀里,乘隙垫补肚子时,他仿佛看见她殷切盼胜的双眸,气力不觉大增,斗志更昂,对“守疆卫土,保境安民”的誓言也有了更深切的体认。
丁旭又问:“殿下,这萝卜糕从何而来?”
“买的呀。”怀庆公主扭头,示意一个捧花的宫女近前,问她从哪儿买的,“快,告诉威远将军,以后让他给咱买。”省得小太监提心吊胆,推三又阻四的。
“就在东市,是个小贩,女的。”
丁旭眸色闪动,还要细问,却被怀庆公主打断,她改了主意,把手里的萝卜糕塞给宫女,对他道,“丁旭,你不用买了,我不吃了!”女商贩,可不行!
“遵命。”丁旭眼角余光看见养心殿前侍卫们那好奇的张望,意识到耽搁得有点儿久,当即抽身告退。
“等等,你把这杏花交给父皇,但愿他能开心些。”
少女把宫女们手里的杏花全都拿给他,忽地压低了声音,“你住在宫里,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我行了及笄礼,是大人了,可以做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