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旭拿起最靠外的一摞两本账簿,开始翻看。
他母亲陈氏记账,向来是日清月结,一月一簿的。他把二月的看完,继而看一月的,末了又拿出去年的十二本,一一翻看。
居然全都没有她的名字,莫说节赏之下无有,就连月银一栏也无。
好似丁家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
可她明明是他的妻,是他三书六聘明媒正娶的丁家二夫人。
丁旭看着,只觉后背发凉,心口如针刺般,密密扎扎地疼将起来。
“你们既看不上小姐,不成婚就是了,又没人逼你们!你们一面装好人,说甚么婚约既定,万年不改,一面却将人娶回去折磨羞辱!你们还是人么!”
“二夫人她……她一直在厨下做事,烧的菜比钱厨娘好吃多了,老夫人就把钱厨娘辞了……”
“你作甚么丧着个脸!”陈氏走到院中,见男仆阿福蔫头耷脑地往外走,忍不住出口训斥,“是没吃饱还是撞邪了!”
阿福闻言,身子又缩了两缩,及至看清是主母,当即跪地认罚。
“问你话呢!到底怎么了?”陈氏此刻心情很好,耐心也更多,便又询问这个忠心耿耿的男仆。
阿福一怔,怔中生智,他从怀里拿出那个烛把,双手托起,“回老夫人,大门灯笼该换蜡烛了,小的想去厨下寻能替用的,却没找见。”
“买就是了!一根蜡烛而已。”陈氏爽快地道,从钱袋里拿出五枚铜板交给他。
“老夫人,年后蜡烛就涨钱了,一根得六文。”阿福小声道。
“你不会讲价的!”陈氏瞪他一眼,“要多少就给多少,合着银钱不用你出,是不是!一点儿用也没有!”说罢再不理阿福,转身竟往卧房走。
她的习惯,但有用钱处,须得立时登记账簿。
“看来得再好好教训一番,这些下人,少有松懈,就张狂得不行。”
她想着,推开房门。不成想房中有人,她吓了一跳,就要喊人捉贼,那人却慢慢抬头,望定了她。
“逆子!”
见是丁旭,陈氏先是一愣,继而见他手上拿着账簿,那惊愣就化作激愤,愤而发作,她的呵问斥责如箭雨射向丁旭。
“你个不上进的东西,竟然做起贼来,还偷到自家来了!你看看你,像个甚么样子!”
丁旭一身黑布旧袍,奔波一天,沾风染尘,此刻的他,又有些垂丧之气,整个人看起来竟有几分狼狈。
“看甚么看!别以为挣了点儿军功,就有多了不起似的!你只是个武夫!我此刻去府衙,告你个不孝之罪,你就得脱层皮!”
说完就以家母之姿,命他跪下受罚。
丁旭不动,缓缓开口:“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母亲见教。”
他扬起账簿,“我妻甘翎,过门三年,是如何过活?”
原来是为了那个女人!
适才见他翻看账簿,陈氏就有猜测,心中发虚,故才雷霆大作,现在得了实情,她顿时放下心来!
“自是做她的媳妇!”陈氏慢慢道,“只她这个媳妇,与别人不同,一点儿陪嫁也无,光光净净地进门!她自知理亏,情愿多做家事以为补偿!”
她望向丁旭,眼露不屑:“她粗苯有余,良心不足,还寡廉少耻,我没有发卖她,已是天大恩情!怎么,她又来缠你?休要理她,这种荡·妇,早有天打雷轰的时候!”
丁旭再也没有开口,他只是跪下去,冲陈氏磕了四个头,随即转身离开。
暮色里,他走得很快,以致有些跌跌撞撞,看起来像个迷途的孩子。
街上行人匆匆,径奔家门。灯烛渐次亮起,京城里满是袅袅炊烟。
丁旭停在石榴胡同尽头,大门紧闭,上了内锁,他举起手,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就那么立着,不动不移,不声不息,如一尊石塑。
门里有昏黄的光,光里有青荷惊喜的眼神。
“这真是给我的?”青荷看着板床上簇新的水绿衫裙,不可置信地脱口道,她刚沐浴完,身上披着件小旧袄。
甘翎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布尺剪刀,剪裁铺在竹席上的灰蓝布料,闻言她笑着点头,“快试试,看哪儿不合适,接着改。”
青荷换上新衣,转两个圈,竟是再合体不过。她忍不住左看右看,却忽地想到甚么,走过去,问甘翎:“小姐,这得不少银子吧?咱们现在……”
“咱们铺子要开张了,少不得客来客往,你是铺中掌柜,自要好好打扮。”甘翎笑望着她,“胭脂香粉,你自个挑,明日回来,拿给我看,不许省钱。”
“小姐……”青荷红了眼圈。
甘翎抬手拍拍她手背:“饿了吧,厨下有饭。今儿怎么回来这般晚?萝卜糕别做那许多了。”
青荷立即摇头,“萝卜糕早卖完了!我去买萝卜来着,东市那儿新开家菜铺,酉时之后所有菜都半价发售,我去挑了五十斤。”
她一顿,又道,“小姐,那菜铺老板说了,若咱能保证每日不低于五十斤,他负责给送过来,价钱还能再谈。”
“不了,”甘翎慢慢开口,语气却是坚定,“这五十斤用完,萝卜糕每日还只做两笼就是。”
“为甚么呀?”青荷急问,主顾越来越多,根本不够卖嘛!
“咱们要开绣铺啊,”甘翎双眸熠熠有光,“铺子开起来,定然很忙,现在只你我两人,绣品准备,新样描画,给主顾送货……你想想,还有工夫做他事吗?”
“也是。”青荷歪着脑袋想了会儿,不由点头。
她的目光落在那灰蓝布上,“这是男子用的布啊,您裁它作甚么?”
“我穿。”甘翎莞尔一笑。
柳依依的话提醒了她,出入烟花之地还是得万分谨慎,是以今日她订完店铺牌匾去买布时,就特意选了块男衣料子。
裁剪好,她立即缝将起来,烛火把她的秀影贴在窗格上,摇曳成一幅泼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