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圆,蓬庐中庭里添了一只木架,繁盛的紫藤缘木而上,一束一束铃铛大小的花纷垂百尺,如浓紫瀑布。
师生三个人在灶台鸡飞狗跳了一个白天,杨谈把菜刀挥舞出名剑的架势,萝卜丝切得比头发丝还细,砧板差点儿被他剁裂了。
大少爷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开宴讲究菜色精致搭配和谐,非要把一盘蒸糕做成梅花形状。捏又捏不像样,还是白雪亭看不下去,向天上的阿爹借三分雕刻功力,捏出五瓣艳红娇俏的梅花,花蕊一点鹅黄,十分小巧可爱。
魏渺做人做事都奉行慢工出细活,一碗黄鱼海虾汤熬了两个时辰还没出锅。白雪亭和杨谈饿得两眼冒金星,一人分一笼蒸糕,结果硬菜上来反倒吃不下,被魏渺一人敲了下脑袋。
等到月上中天,杨谈拉着她上藏书阁楼顶,俯视月辉在砖石上倒映一片清澈银河。
她仿佛被那片广阔的洁白慑住心神。
有多久没见过了?
这样无边无际的,晴朗的月光。
四岁前她见过数不清的好山好水,一片月而已,算不得什么瑰丽风景。
因为爹娘从不离开她身边,是以她从不在意那些“团圆”佳节。
等到内乱爆发,离开中州江府,乱世中颠沛流离,她衣衫褴褛,在群山尸骨间回首,恍然发现那一片月其实很稀有。
可她已经来不及欣赏,也无力欣赏了。
杨谈虚揽着她,护着她不掉下去,于是清越声音正好响在她耳畔:
“长安见不到这样好的月亮。”他偏过头看她,眼底有说不出的光彩,“西京才有。”
白雪亭在漫长的寄人篱下的生活中,学会了听取弦外之音,她察觉到杨谈提起长安时的一丝不屑,低声问他:
“你为什么要来西京?”
杨府累世公卿之家,名士无数。杨谈是宗主独子,只要他想,什么样的名师没有?为什么非要跟随一个归隐的旧官?为什么脱离长安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来到西京这一片无人问津的小地?
杨谈双手撑在身后,整个人微微向后仰,两条长腿随意搭着。
月色铺过他流畅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在发尾晕开点点莹尘。清辉之下,他恣肆的少年气化成一股霜意。
他语调有些冷:“因为我想要学的东西,长安教不会,也不会教。”
白雪亭明知故问:“你想要什么?”
杨谈听愣了:“你还真是直接。”
他笑笑,仰头望天,眼底落满星河:
“浮云总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而今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平年代。长安沦陷的旧痛犹在,世家盘踞的痼疾愈深。新政夭折,天威不再,诸多名臣死的死、退的退。细细算来,惟一个徐越明仍在朝中任宰辅,抵抗世家垄断之势。
徐越明与老师一样,都由她父亲保举为官。
乾德昭惠已死,章和羸弱。李溢致仕,白江双亡,魏渺退隐,惟有世家锐势不减,郭杨各占半边天。
但出身杨府,甚至是宗主独子的杨谈,却说郭杨李顾是蔽日之浮云。
他不喜欢他的家族。
杨谈侧过头看着她,问:“在长安的时候,杨家人欺负过你吗?”
白雪亭摇摇头:“我没见过几个你们家的人。”
她被接去长安两年,平日除了待在太极宫,就是借住在李氏族学。杨府比郭府更封闭,不会把孩子送给李家人教。
因为郭询缘故,郭家她尚算熟悉。但关于“杨”这个姓氏,除了眼前这个人之外,她一概不知。
“那就好。”杨谈笑了笑,“和他们来往,实在是天下第一的麻烦事。”
白雪亭默了一刹,忽又道:“以后……你还会回长安吧?”
杨谈没有回答她。但白雪亭知道,答案是一定的。
她又问:“那老师呢?他还会回去吗?”
杨谈轻声道:“也许吧。”
白雪亭垂下眼帘,语声缓慢,却很坚定:“不是也许。是一定。”
杨谈并不惊讶,只是盈笑望着她:“哪儿看出来?”
“蓬庐门头上的牌匾,写的是‘纵心物外’四个字。”白雪亭抱膝,微不可察地长叹一声,“老师从来没有放下过。”
她到长安太晚了,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该死的死绝了,该退的被逼走,时局如斯顽固,非人力可撼动。
因而她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寻找动荡岁月中那些旧人的痕迹。
比如作为“公主”和“国公”的爹娘,比如传闻中与世家斗法落败的魏渺。
昔年张衡写《归田赋》,深恨竖子当道,朝局昏沉,万般无望之下,方退隐田园,渴盼“纵心物外”,远隔喧嚣。
可他放不下,一如魏渺也不曾放下。
退是无奈,遗恨才是底色。
“与世事乎长辞”,究竟是做不到的。
杨谈语声放得更轻,怕惊扰了她似的:“那你爹娘,当时又真的放下了吗?”
白雪亭怔住。
她倾身低头,下巴抵住膝弯:“……我不知道。”
她只记得江露华有点迷糊,帮她穿衣服时总把丝带勒得很紧,等到脸都憋紫了,白适安才来解救她。
但阿娘也很威风。他们一家三口行路难免遇到匪盗,几十个人一拥而上,江露华只一柄细剑就能放倒一片,末了单手抱起白雪亭,让她坐在她肩头,眉梢一扬,露出尖尖的牙齿,“阿娘厉害吧?”
白雪亭就咯咯地笑,不知忧愁。
她记忆中没有什么大将军,也没有力挽狂澜的宰辅。
只有小阿翩的爹娘。